阿瑞出獄之後,就到克裏斯蒂的一家中餐館做廚師。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李威、阿祥、還有老關都先後被保釋出獄。老關和阿祥去了紐約,而李威去了洛杉磯。嘉雯在“鴻運餐館”開張之後,和阿福在克裏斯蒂和德州西部的羅伯克同時承包了兩個餐館裝修的工程,開始在兩座城市裏奔忙著。
羅伯克地處荒山荒漠之間,四季風沙彌漫。從克裏斯蒂到羅伯克大約六百英哩,中間又有許多山路,開車需要大約十一個小時。
三月的一天,嘉雯從羅伯克回克裏斯蒂,開車經過一段鮮有人煙的山區。她的前後都沒有車輛,手提電話失去了信號。她已經連續開了八個小時的車,身體和精神都疲憊不堪。她發現自己似乎已被世界放逐、遺忘,開始懷疑厭倦自己的生活。她如此奔波,僅僅為了謀一個生存,一個永無保障的生存。
而懷疑和厭倦的情緒正如水庫中的水,一旦堤壩被打開缺口,便肆意蔓延了。
她打開了收音機,幸運的是收音機還有信號。當天的最大新聞是美國移民局正式並入國土安全局,從此移民局這個名字將成為曆史。
嘉雯聽到這條新聞時不禁微笑了。從美國移民局在曆史上幾次改變其歸屬單位不難看出國家和社會對移民的態度的變化。美國移民局從最初成立以來,在曆史上的不同時期分別歸屬過不同的部門。開始是歸屬聯邦財政部,到四十年代歸屬於商務部,後來是勞工部、司法部,最後到此刻歸屬到國土安全部,由此可見在美國人眼中移民從此不再是勞工、家庭成員、貢獻者或逃避迫害的人,而是國家潛在的威脅了。
在同一天,嘉雯收到了加拿大使館給她寄來的技術移民簽證。
第二天傍晚,嘉雯和阿瑞來到了克裏斯蒂的海灘。海灘上的棕櫚伴著風的旋律,隨著海浪的節拍輕輕搖曳,把一個普通的春日傍晚裝點得有聲有色。他們可以看到不遠處克裏斯蒂高級法院的大樓,在那裏他們曾戴著手銬腳鐐一次次走過漫長的走廊,一次次地坐在被告席上接受審訊。
“如果我決定去加拿大,你會怪我嗎?”嘉雯問。
“為什麼要怪你呢?你繼續呆在這裏,無論如何都不能快樂,我有什麼理由強留你呢?”
“我知道我再無法快樂起來了。我原來以為自己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其實不然。我經常做一個同樣的惡夢,夢見我一個人開車在深夜穿過德州的一個個小鎮,天黑漆漆的,我看不清路牌,迷了路,不知怎麼的就開到了荒野中的一條小路上,前後都沒有人影。我怕極了,就哭起來,後來就哭醒了。”
阿瑞輕輕地把她攬到自己的懷裏,“你需要換一個環境,需要忘記這些惡夢。”
“也許成長都是有代價的。付出了這麼高的代價,才知道安定對我有多重要。我的夢已斷,何必在德克薩斯留一個軀殼?遺憾的是我還要付出和你分離的代價,但你要明白這種分離是暫時的。”她把自己的手輕輕地放進他的手掌裏。
“以前我總覺相守才意味著相愛,其實兩個人分居兩處也可以相愛。”
“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離開。”
“你到了多倫多之後,還不知道能不能立刻找到工作,我要繼續留在美國打工,這樣才有可能給你經濟上的支持。”
嘉雯很快便委托麥克·本奇向太陽城移民法庭的法官遞交了申請,要求自動離境。很快法官便批準了她的申請,算是了結了她的移民案件。
一個月後,她結束了自己在羅伯克承包的工程,開車回克裏斯蒂。路過太陽城時,她在一個加油站停了下來加油,感覺似乎背後有人注視她,就轉過了身,看到邁倫正站在後排的油泵旁加油。邁倫對她揮了揮手。待他加完了汽油,他就向她走過來,一邊問好,一邊伸出了自己的手。
嘉雯略微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伸出了手,和他握了一握,“你今天大概就不必把手拷拿出來了。”
他微笑了,“你今天看上去風采照人!”
“當然比從前的那個囚犯要受看得多。”
“我知道你很難忘記那段經曆,不過我很希望你能忘記。”
“為什麼要刻意忘記呢?留下的並不全是噩夢般的回憶。”
“真的嗎?”
“真的,至少我對人心的善良多了一些信心,對人生的苦難多了一些認識。”
“你這樣說,會讓我覺得心理上輕鬆一點。”
“你知道我的名字‘雯’在中文裏什麼意思嗎?是‘彩虹’。如果沒有經曆過暴風雨,怎麼能珍惜彩虹呢?”
“我很佩服你的勇氣。”
“下一次如果你遇到一個和我經曆相似的中國女人,在你把她關進監獄之前,請你手下留情。”
“我會記住你的勸告。”
“順便告訴你,我三天以後就移民加拿大了。”
“是嗎?”他似乎很驚訝。
“很出乎意料嗎?”
“有一點兒。”
“你可能在心裏想我是一個很愚鈍的人,因為你見過許多外國人想方設法,用盡五花八門的手段,以金錢,肉體等等做交換,得到了在這裏的居留權,而我卻選擇了放棄。”
“你真的準備離開美國嗎?那你以前的這些努力就白費了?”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在賭場輸了很多錢,你還會再拿出錢來,花很多時間和精力繼續賭下去嗎?”
“也許會的,我要把本錢撈回來。”
“可是如果你真正賭過,你就知道你極可能會再次輸得身無分文,而且還浪費了時間。”
“萬一我又贏了呢?”
“我已經到了不再把希望寄托在‘萬一’上的年紀了。我承認了我是一個輸家,所以我能夠戰勝賭場的誘惑。美國就是一座燈紅酒綠的賭場,我驚訝自己可以抽身離開,可以到一個新的國家去從頭開始。放棄不等於怯懦,放棄有時也需要勇氣。”
“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你要有精神準備,你到一個新的國家還會遇到許多新的困難。”
“放心好了,我不會在多倫多的街頭流浪的。九年前,我入境美國的時候,身上隻有五十美金,我幸存下來了。我一向都相信一點,如果一個人有頭腦,又勤奮,他/她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會生存下來的。”
“祝你好運!”這最後的一句邁倫是用中文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