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裏一次次告訴自己:“Sometimes you have to be bigger than life。”(“有時候你必須比生活還要博大。”)

飛機慢慢地貼近地麵,璀璨的萬家燈火已漸漸明朗。她終於到達了本次旅行的目的地:多倫多。

入境時,她把護照遞給了移民官,一位戴眼鏡的黑皮膚的女人。移民官在她的印著楓葉圖案的簽證上畫了個圈,微笑著說:

“你幾乎等到了簽證過期的最後一分鍾才登陸。”

“大概是因為我到了最後一分鍾才明白,每一片土地上的春風都暖人。”

她把護照還給了她,以柔和的低音說:“歡迎你到加拿大。”

“謝謝!”她說。

於是她很快推著行李,通過了海關,向機場大廳的門走去。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坐同次班機的旅客早已散去,海關通道上靜悄悄的。在那一刻她發現她在美國九年的生活濃縮成了三隻旅行箱、兩行淚,和一頁簡曆。

潮水般的記憶突然決堤而來,所有的驚喜、愉悅、辛苦、委屈、失落同時湧到心頭。悲歡離合竟是生命中最婉轉低回,最揮之不去的音樂……

如果生活允許她重寫自己的曆史,她還會離開美國嗎?

她還會的。

為什麼呢?

因為夢會醒,戲會落幕,紅塵中的誘惑會失掉魔力。

還因為,生命對於她,早已不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場漫遊。

在她推開機場大廳的大門的那一瞬,她想起了亞曆山大·格蘭姆·貝爾說過的一段話:

“When one door closes another door opens;but we so often look so long and so regretfully upon the closed door,that we do not see the ones which open for us。”(一扇門關閉,另一扇門敞開;但我們總是長時間地悔恨萬分地注視那扇關閉了的門,以至於看不到那些向我們敞開的門。)

那位戴眼鏡的女移民官以柔和的低音對她說:“歡迎你到加拿大。”

一扇新的門向她敞開了,而她已經淚流滿麵。

她沒有料到門外是被鐵欄杆隔開的一條清晰的通道,而欄杆後麵站滿了接下一班飛機的人。他們大概是被她開門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嘈雜的人群刹時靜了下來。

誰人知道她流淚的緣由?

那是多麼漫長的一條通道。憂傷、窘迫、絕望、希望……千百種感受都化成了眼淚的滴滴鹹澀。

她不可以回頭。即使回頭,她也再見不到紐約上州的青山,馬薩諸塞的白帆,和德克薩斯的豔陽了。她在心裏低聲說:“別了,美國。”

當她走出多倫多國際機場,夏日習習的晚風撲麵而來,四周的點點燈火燃起新的希望。她在過去的幾千個日日夜夜裏所經曆的,隻是一場焚燒,而一個全新的她終於蟬兌而出……

她在多倫多很快找到了一份白領工作,並在安大略湖畔租了一個公寓安定了下來。黃昏的時候,她會在碧水邊坐下來,守著青草、紅楓,享受生命中的寧靜。這時她會常常吟詠泰戈爾的詩句:

“靜靜地坐著吧,我的心,不要揚起你的塵土,讓世界自己尋路向你走來。”

一年之後,嘉雯乘飛機到北京,又從北京搭火車到故鄉冰城探望自己的父母。

那是八月裏一個明麗的日子,鐵軌旁鋪滿了芳草和野花。當火車慢慢駛近冰城,嘉雯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個站在鐵軌旁守望火車,神往外麵的世界的小女孩。

歲月如流水,而往事成塵……

火車進入了冰城的小火車站,行駛得越來越慢了。列車員打開了車門,讓她站在門口,這樣她可以早一些看清火車站內的一切。

她看到了她父母蒼老的麵容,看到他們揮著手踉蹌著向她跑來,仿佛跑得快些,他們就會把十年分離的光陰縮得短些。

當火車完全停了下來,她走下火車,雙腳終於踏到了故鄉的黑土地。她慶幸自己在戴著腳鐐走過了德克薩斯南部小城昏暗的監獄之後,又感受到了故鄉土地的厚實和溫暖,找回了意誌和力量的源泉。

她突然蹲在了地上,泗淚橫流,哭得象個迷路了多年的孩子。

她終於回家了……

——2002年8月動筆於德克薩斯,2004年12月完稿於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