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知道我愛你08(2 / 2)

就好像當年他把我從路邊一個空紙箱裏撿回來,叔叔嬸嬸看我臉色發紫,眼看養不活,趁他出門買奶粉時把我重新扔回路邊。叔叔成家了,堂哥都四個月大了,他還一個巴掌把叔叔甩倒在地上: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鐵石心腸的畜生!

他心急火燎地再把我抱回來,宣布說我是他才九歲就夭折的大兒子的女兒,是他的長孫女,誰也不許再丟棄我,亦不許提一句我是撿回來的孩子。

這些事情,都是從叔伯們嘴裏聽來的,他自己從來沒說過一句。

他甚至用覃家的排名給我起了個名字:覃宗瑜。然後是我堂哥覃宗亮,再然後是堂弟覃宗光。

我考了高中,一路上大學,讀醫大,做了醫生。

宗亮堂哥考了中專,畢業後在汽車修理店當工人,很少再回家來看他。再然後,開了自己的汽車修理廠,想把他們都接到城裏。

他不願意去。他說:雖然我看他從小愛擺弄車子,但若不是我逼著他考中專,說不定他還能成為汽車設計師什麼的。

他熱愛讀書看報,思想傳統卻能接受新事物。

他認為,我是個聰明的有出息的女孩子,做個醫生還委屈了我。他認為,如果當初有錢讓宗亮堂哥去讀高中,他會成為一名汽車設計師。

他不願意跟堂哥到城裏去住,他寧可讓我每周開一個半小時的車回村裏看他。

人人說他偏心。

他不嫌肉麻,他對那些說他偏心的人說:誰讓她是我妞妞呢。

她在破紙箱裏哭讓我看見,我隻看一眼就舍不得不抱她回來呀。

一眼就舍不得。那麼這是天注定的緣分。

E

8歲這一年,我是一個極孤獨的孩子。

我沒有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對我不壞,但很冷淡。我的哥哥和弟弟嫌我是丫頭片子,不跟我玩。村裏的人都說,我是一個撿來的掃把星。

這一天,我的叔叔嬸嬸又把正在寫作業的我拉到一間充滿了破敗和陰暗氣息的房間裏。

我站在門口,如同以往每一次,我很害怕,房間很陰暗,我看到一個人脖子、手腕、腳腕上都帶著木枷和鐵鏈,他在使勁地揮動手腳,我想房間裏再不會有完整的東西,我害怕他會抓住我把我也摔碎。那麼多年了,每一次叔叔嬸嬸把我拉到這個房間門口的時候,都是那個戴著沉重枷鎖的人在裏麵瘋狂地叫囂、摔東西的時候。而我,從來都是害怕到緊閉眼睛站在門口,不會進去,也不能走開,因為叔叔嬸嬸不允許。

他們之所以一直讓我站在門口,因為隻要我站在那裏,當裏麵那個狂怒的人看到我的時候,就會慢慢地安靜下來,不再胡鬧。

這一天,我忽然覺得他好可憐,我心裏那些不知從什麼地方洶湧而來的憐憫充滿了我的心,我睜開眼睛看他,黑暗裏他的眼睛蒼老而明亮。

他看著我,他的手和腳都係著鐵鏈,他的脖子上還有一個木製的枷。

他就那麼從狂怒中回歸安靜,那麼安靜地看著我,像極了一個比我還要小、還要孤獨的孩子。

他慢慢走近我,我聽到身後叔叔和嬸嬸倒抽一口氣的聲響。

我漸漸看清楚了他高瘦的身體,那麼髒、那麼破爛的衣裳,他的頭發花白,他眼睛裏的明亮是一些透明的淚水。

他說:妞妞。你是妞妞嗎?

我點點頭。有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親近瞬間襲擊了我。

這一年,從這一天開始,他犯了整整四年的精神病終於奇跡一般地好了。

這整整四年中,他的遺傳性精神病每當發作的時候,就會對所有見到的人進行攻擊,堂哥曾經被打傷了頭,叔叔的一條胳膊也被他打折過。叔叔嬸嬸沒有辦法,隻好找人給他做了木枷,像關一個犯人一樣關住他。每當他沒有辦法安靜下來的時候,隻要看到我,他就會安靜下來。

他誰也不記得。但他記得我。

他說:妞妞。你是妞妞嗎?

我點點頭。我說我是妞妞呀。

於是,他好了。再也沒有犯過病。

F

29歲,我的孩子出生了。

他已經老到坐在輪椅上,他抱著我的孩子問我:妞妞呀,這是誰的孩子呀。長得真像你小時候呀。你不知道,你那時多瘦多小呀。你看你看,現在你都長這麼大了。是個大姑娘了。

他又把我拉近,指著站在我身邊的丈夫悄悄地問我:妞妞呀,這是你的男朋友嗎?長得有點兒老呀,配不上我的妞妞。

他的精神病一次也沒有再犯。但他得了健忘症。跟他說過的事情他轉眼就忘記了。他誰也不記得,隻記得我。他隻記得,有一年他下田回來,在路邊撿了一個瘦弱的女嬰,他把她叫做我的妞妞。

聽說,這世界上有一些人,沒有血緣也可以成為至親,因為,有的感情是生命裏最為深刻的東西,什麼都會忘記,但他們永遠不會忘記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