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敬的和親隊伍從長安出發已經有半年的時間了。
和親這道國策是劉敬自己提出的,但現在皇帝的所作所為卻是劉敬最不情願看到的。和親的本意是將長公主魯元公主遠嫁匈奴,來緩和漢匈之間的矛盾,從而為漢國國力的恢複贏得時間。而此時皇帝所作的呢?愛子之心人皆有之,這本無可厚非,可是在國事上又怎麼能犯這樣的糊塗?隻因為皇後的幾句怨言,皇帝就動搖了,他沒有將長公主送出去,而是選了一個宮中的侍女來替代。最終竟變成了,宮中侍女假扮魯元公主,遠嫁匈奴。盡管劉邦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將自己從臨淄的一個小軍侯提拔為郎中,後又拜為建信侯,可謂是恩情似海了。可劉敬在這一刻也不得不說這宮中侍女假扮魯元公主,遠嫁匈奴是個餿主意。也許一時半會匈奴看不出來,可時間一長,匈奴必然看穿,到時和親便會宣告破裂。那時匈奴借機再次大舉南下,我漢國又當如何禦敵呢?不過話說回來,劉敬倒是對這位宮中侍女敬佩萬分。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子的名字,更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大家隻是知道她原是長樂宮椒房殿的侍女,所有人都喚她黑棗,而她的真正姓名,卻無人得知,也許她也沒有名字。但就是這個黑棗,在沒有一個人願意遠嫁匈奴時,她毅然同意由自己假扮公主,遠嫁匈奴,此舉可謂大義,劉敬對這個黑棗敬重之至。
自白登之圍,代郡全郡淪陷這兩則消息傳到長安後,滿朝貴胄武將談匈色變。和親的隊伍組織好後,竟沒有一人敢來自請當這個和親特使。隻有劉敬在這一刻站了出來,自告奮勇如果自己不能促成和親,那麼就提頭來見。一則這和親的國策本就是劉敬的計劃,自然要由他來完成。二來便是劉敬早有心要報答劉邦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了。曆朝曆代,試問哪代君王有當今聖上的氣魄?一介布衣,兩三年內拜為侯爵。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劉敬肝腦塗地,即便萬死也報答不了。
代郡。
漫漫長路,終於抵達了代郡。到了代郡就意味著馬上要離開父母之邦,而到蠻夷之地去了。
代郡剛剛遭受完匈奴的掠奪,全郡上下一片狼藉,城外的農田滿目瘡傷,大好的良田都已被匈奴鐵騎踐踏殆盡,沿途的村鎮更是一片廢墟。一路所見都是婦女抱著嬰兒跪在路邊乞討,痛哭。老人呆望著化為廢墟的祖屋默默地流著眼淚。而青壯男丁都早已被匈奴擄到北方去作奴隸了。路旁野地裏更有因饑餓而倒地的屍體成百上千。這一切,都極大的震撼了劉敬的內心,這比他當年離開臨淄,前往隴西戍防的時候沿途所見的景象還要震撼,還要觸目驚心!他不由握緊拳頭長歎一聲:“匈奴不滅,漢國不興!”
代郡郊外如此,城內情況就好麼?城內也許比郊外更糟,郡內民居也已經統統化為烏有,城內倒是沒有聽到哭聲,可此情此景卻更讓人內心顫抖,路旁的百姓們一個個呆坐在那裏,雙眼無神,靜靜等死。
劉敬抬頭向前看去,隻見幾個身著黑色官服的官差正在發放那少的可憐的糧食。劉敬走上前問道:“請問大人,郡守府在何處?”
一個麵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官差上下打量了劉敬和他身後的百人衛隊一番,自知這定然不是代郡的郡兵,於是開口問道:“閣下何人?”
劉敬忙將官帖取出遞上去道:“在下和親特使建信侯劉敬,護送公主,和親匈奴。”
“在下便是郡守陳豨!”那黑臉官差忙將官帖雙手遞還回去道:“下官無用,致使代郡萬千黎民皆受塗炭之苦。匈奴剛剛回軍北方,代郡尚待重建,通信道路還沒有修通,特使人馬到來,下官竟沒有得到消息,特使恕罪。”
“郡守大人,匈奴之禍在邊境竟如此嚴重,出乎我的意料啊。”劉敬環顧了一下四周,眼見的四周一片狼藉,慘不忍睹,不由開口問道:“此次代郡損傷幾何?”
“損傷太大了......”陳豨垂下頭歎了口氣道:“本郡郡兵十之七八都陣亡了,唯留下的百名郡兵也都基本上跑光了,眼下郡府人手不齊,連救災都是困難,更別說清點損傷了。下官上報朝廷的奏折中隻能寫損傷無數,陳豨死罪。”
“代王呢?”劉敬突然問道:“代王劉仲他身為皇室宗親,皇帝的親二哥,他去哪了?”
“跑了!”陳豨忍住怒火道:“早跑了!代郡城破之前他就帶著家眷跑回長安去了。”
“跑了?”劉敬一時竟吃驚萬分,他忙問道:“陛下如何處置?”
“還能怎麼處置......”陳豨憤憤地說道:“痛斥一番,貶為合陽侯了事。”
“豈有此理!”劉敬一聲怒喝。可他轉念一想,不由又覺得心裏涼涼的。不這樣處置,又該當如何呢?劉仲是皇帝的親二哥,難不成還要讓皇帝斬了自己的親哥哥麼?劉敬自心底看不起這些王室貴胄,又沒有什麼真本事,卻又一個個授予實權,出了什麼事,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平常吃的多,遇事跑得快,說這些人是豬猴王,一點不錯。
陳豨見劉敬如此憤怒,忙開口說道:“此處不是說話之所,特使大人,請率和親隊伍入郡府休息一番吧。”
代郡郡府,偏室。
代郡慘遭劫掠,郡府自然也無法幸免遇難。郡府也被匈奴強搶一空,然後一把火焚燒殆盡。如今,隻剩下幾間偏室還可勉強住人。陳豨派人安頓好了黑棗並和親人馬後,便忙送去飯食。陳豨自己則和劉敬在偏室內說話。
桌案上,放著幾盤苦菜,一壇老酒,兩盞酒杯耳。
陳豨作了個請的手勢道:“代郡經此一劫,已無好酒好菜為特使接風,隻有這苦菜老酒,特使見笑了。”
劉敬笑了笑道:“當年我在臨淄作軍侯時,可吃不到這麼好的菜啊。”
“軍侯?”陳豨瞪大雙眼:“特使不是皇親貴胄?”
劉敬一聽,仰頭大笑起來,他看向陳豨笑道:“在下一介布衣,哪裏是什麼皇親貴胄啊!我本叫婁敬,因籌劃遷都才被陛下賜了劉姓。陛下對在下恩重如山啊,將我拜為建信侯。可我劉敬卻並無尺寸之功,說來慚愧啊。”
陳豨聽了也大笑起來:“原來特使大人曾經也是個軍漢啊!”
“怎麼?”劉敬看向陳豨:“郡守也是軍人?”
陳豨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道:“在下是跟著皇上打天下的老部下了,當年受命於韓帥帳下。後留任於禦前效力,幾年前才被任命為代郡郡守。”
“韓帥?”劉敬沉下頭想了想道:“可是淮陰侯韓信?”
陳豨笑道:“正是,正是韓帥。”
“韓信,人傑也。”劉敬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放下酒杯道:“淮陰侯離軍多年了,郡守今日談起往昔之事,竟還一口一個的稱其為韓帥。哈哈,郡守真乃情義之人啊。”
“不提了不提了。”陳豨抬起頭道:“不知特使大人何日啟程?”
“我本想到了代郡後休整一番再走,從長安到這路途漫漫,即使我不說累,公主並將士們也吃不消啊。可是......”劉敬一拍桌案道:“可是眼見匈奴之禍在邊境已如此猖獗!我明日就走,盡快促成與匈奴的和親。”
陳豨看向劉敬道:“那匈奴人嗜血成性,殘忍至極,特使此去,凶多吉少,特使不怕?”
“實不相瞞。”劉敬歎道:“滿朝文武,如今一個個談匈色變,竟無一人敢出使匈奴。敬雖不才,受陛下知遇之恩,萬死不可報答。如今敬擔任和親特使,隻要促成漢匈和親,使數萬百姓便免受刀兵之苦,敬雖萬死而無憾耳!”
“好!”陳豨舉起酒杯:“幹此一爵,為特使壯行!”
“幹!”
兩杯相撞,二人仰頭一飲而盡。
陳豨放下酒杯道:“代郡窮弱,沒有什麼好禮相送。”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遞給劉敬道:“這是我方才派人所取之物,現在送與特使!”
“這是何物?”劉敬疑惑的接過羊皮問道。陳豨笑道:“特使一看便知。”
劉敬拆開係在中間的線繩,展開羊皮一看,原來竟是一張匈奴草原的地形圖!每一座高山,每一條河流在圖上都有顯示,每個地方的下麵竟還是漢文標注!這份地圖,對一個從來都沒有去過草原,平生第一次前往草原的劉敬來說這是多麼珍貴的一份禮物啊!
陳豨大笑起來,他指著羊皮地圖笑道:“在下任代郡郡守之前在洛陽見過韓帥一麵,韓帥跟我說代郡地處漢匈交界之處,戰略意義重大,讓我到任之後仔細留意匈奴草原情況。於是,在下到任之初,便先後秘密派入草原數股斥候,曆時三年才繪得此圖!”
“這太好了。”劉敬忙將地圖合上,站起身朝陳豨深深一拜:“有公地圖在此,劉敬雖赴湯蹈火,也定完成和親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