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3)

“不住單間,夥住。”

“大炕上也滿了,您趁著還沒關城門,到關廂看看去吧!”

烏世保剛轉過身去,就聽那人念叨說:“作生意要長眼,你招這麼個人進來誰敢來夥住?一臉煙氣,幾天沒過癮了,這種人手腳能幹淨嗎?”

烏世保心裏打個寒戰,退了出來。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走奔東直門,哪裏專走磚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個偏僻冷清的小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著個帶紅布的笊籬,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台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機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餄餎吃下肚,才問掌櫃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櫃見這人穿戴雖舊,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賬時還給夥計兩個鏰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有。東耳房一鋪大炕,現在就住著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夥計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夥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來了您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辦人事,並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競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衝這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千說:“偏了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烏世保說:“煙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麼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麵去。夥計一看這位客人入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新聞就告訴了掌櫃的。掌櫃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刮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裏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星,和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神有點活泛了,店主便打聽烏世保的來曆。烏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可講,便把怎麼受冤,怎麼坐牢,怎麼出獄後尋家不著,怎麼到城關投店不收,一一講了一遍。北京人向來管燒酒叫作“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烏世保借酒傾述一完,那車把式就借酒大罵起來,聲稱他要見徐煥章敢抽他鞭子,碰上穀佐領,準罵他祖宗。店主東直等他拍桌子把一肚子的俠肝義膽抖落淨,這才插話:“我說這位爺,您眼下打算怎麼辦呢?”

烏世保說:“天亮我頭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搖搖頭說:“您頭一件事是剃剃頭,打打辮,洗洗澡,光光臉,然後借也好,賃也好,換一件潔淨行頭,就您現在這副扮相,進城找誰也找不到,弄不好淨街的許把您當遊民再抓起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東廟門口那叫街的都比您這身打扮囫圇!”

烏世保點點頭,又搖搖頭:“您說得滿對,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慚愧。”

店主說:“有東西還愁變不來錢嗎?”

烏世保說:“我蹲了一年多牢,連個送飯的都沒有,哪兒來的東西?”

店主說:“剛才在外邊您付飯錢,我看見你從懷裏掏出個煙壺來,茶晶背壺,隱隱約約象是裏邊藏有圖畫文字,這可是有的?”

烏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聲說:“喲,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說:“開店的,這眼睛是幹什麼使的?正經客人帶著貴重財物,我得經心點,照應點,黑道上朋友帶來行貨,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吃官司。要沒這點分寸敢留您老住下嗎?我是個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萬歲爺的一畝三分地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知道這不是個等閑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現在這穿裝打扮,這東西帶在身邊準給您招禍。見財起意也好,誣良為盜也好,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黃鼠狼可專咬病鴨子。不說別的,就來幾個青皮無賴,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勢把東西搶走您能怎麼著?依我一說,不如賣了。象您這樣的世家,這些玩物必不隻這一件。明兒找到少爺,你玩什麼沒有,何不用它救個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