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發長、麵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低頭急走,唯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百年下來,人丁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胡同沒動。幾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胡同竟找不著自己的宅子了。他順著胡同來回走了幾遍,最後在他隔壁穀家門口停了下來。穀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穀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環,裏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曆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打開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接著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麼找不著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了縫的磚牆是我們家麼……”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這時後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辮子打得鬆鬆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問道:
“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找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麼打扮得跟金鬆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您玩笑,我這是……”
穀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麼攤上這麼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當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您……”
這時穀大爺在裏邊喊周成。周成擺擺手,把一吊大錢扔在烏世保腳前,蔫沒聲地把大門又掩上了。
烏世保隻覺眼前發黑,胸口發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籠統往前走。剛走到南小街北口,從東過來匹頂馬,兩個戈什護著,一頂藍呢大轎過來。人們一見就喊:“快回避,豆芽胡同馬老爺回府了!”眾人躲還躲不及,烏世保卻眼中無物耳邊無聲仍直著眼珠往前闖。恰好一個地保走過,怕他犯了鹵簿,出於好心,上去啪啪兩個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煙鋪大幌子下邊,按他蹲了下去。這兩個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心裏輕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裏去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襤褸,心想這副蓬頭垢麵的樣兒見誰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軟了,腹也空了,不如找個地方先住下來,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盤算。這裏距朝陽門不遠,那裏有不少騾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裏去。憑手中這一串錢,吃幾兩麵,蹲一宿大炕或許還夠。
烏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個騾馬店前,剛要進門,一個小夥計迎了上來,問道:
“找誰您哪?”
“住店!”
“往裏請。”小夥計剛說完,一個端著水煙袋、靸著鞋的中年人從賬房迎了過來,攔住烏世保問:“上哪兒去?”
烏世保說:“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兩眼,冷冷地說:“沒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