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明把烏世保領到自己家中,這才談烏世保蹲牢期間他家中出的變故。
烏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點消遣功課,從不過問別的事。烏大奶奶自幼練就的是串門子、扯閑篇、嚼檳榔、鬥梭胡的本領。從嫁給這無職無銜的烏世保,就帶來八分委屈,自然不會替他管家。他們的家務就一向操在烏世保的奶媽手裏。
奶媽姓劉,三河縣人。三十幾歲上沒了老伴,留下一個兒子,如今已成家,在三河開個饅頭鋪,早就來接過母親,請她回去享晚福。當時烏世保的父親剛得了半身不遂,沒人伺候,奶媽沒走。烏世保父親去世後,烏世保生了兒子。這時烏家的家境已雇不起奶媽,烏世保求奶媽再幫兩年忙。奶媽抹不開麵子,又留了下來。旗人家規矩,奴仆之中,唯獨對奶媽是格外高看的。奶兒子若成了家主,奶媽便有半個主子的身份。劉奶媽看不慣主子奶奶那驕橫性兒,處處怕奶兒子吃虧,便免不了在開支上和烏大奶奶有些別扭。烏大奶奶明著衝奶媽甩閑話,暗著跟烏大爺耍脾氣。烏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準知道奶媽一走這點家業就要稀裏嘩拉,對奶媽決不吐一個“走”字。
烏世保一進監牢,事情麻煩了。
劉奶媽和徐煥章的爸爸同時在烏府上做過事,知道他的人品,這次徐煥章上烏府裏來,又大模大樣、裝作不認識劉奶媽,劉奶媽就勸大奶奶別聽他花馬吊舌。大奶奶不聽,大奶奶要劉奶媽把放在外邊的銀子催回來拿去運動官司,劉奶媽又不肯。於是大奶奶就撕破臉大鬧了起來,又哭又罵,向四鄰訴說劉奶媽阻攔營救大爺出獄,為的是等大爺死在牢裏好昧下烏家財產。劉奶媽忍得了這口氣丟不了這個人,求佐領穀老爺作幹證,交待清楚賬目回三河縣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飯的,何況還帶個孩子?便雇了胡同口一個裱糊匠的女人何氏來當老媽。這何媽掙的是錢,圖的是賞,自然處處順著大奶奶的意思來。大奶奶平時愛鬥梭胡,自從大爺出事,鬥牌的夥伴都不來約她了,成天悶得發呆。這何媽跟花會跑封的許媽是幹姐妹,會唱三十六個花名:“正月裏來正月正,陰惠老母下天宮,合同肩上扛板貴,碰上了江春小靈精……”她拍著孩子睡覺時就哼,大奶奶聽著好玩,也學會唱幾段。她問何媽這詞東一句西一句是怎麼意思?何媽說:“這都是花名,押會用的。陰惠是菩薩,您要作夢夢見觀音大士就押陰會,一兩銀子押中了贏三十兩呢!江春是窯姐,板貴是棺材……”大奶奶聽得有趣,便問:“這上哪兒去押呢?”何媽說:“不用您跑腿,會上專有跑封的。你要押,她就上您家來。您押哪一門,多少銀子,寫清楚包好交給她。明天開了會,她把會底送來,您要贏了,她連銀子也就帶來了。您就賞幾個跑腿錢。不贏呢,她白跑。”三說兩說,何家女人把跑封的許媽招了來,大奶奶就試著押會。這東西不押便罷,一押就上癮。今天作個夢,夢見有人抬棺材,押個板貴,贏了;明天早上一睜眼先回憶夜裏作了什麼夢,趕緊再押。若輸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著押。時間長了,自然有輸有贏,但總是輸的多贏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時多半輸,注小了反倒贏。一來二去,大奶奶變賣首飾家產來的銀子,大宗給了徐煥章,小宗輸給了花會,還拉了一屁股賬,終於連月錢也不能按時開,何媽也辭工走了。
劉奶媽在兒子家住了幾個月,不放心小少爺,趕上過五月節,買了點桑椹、櫻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粽子,進京來看望。一見這情形眼圈就紅了,問道:“我指望沒我氣您了,您這日子該有起色了。怎麼剛幾個月就敗到這份上呢?”大奶奶不好說打會輸錢,隻說連日生病,衙門裏又要花銷,兩頭抻撻的。錢是有,就是沒工夫去收賬。劉奶媽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裏裝著,還跟我吹什麼呢?有心不管她,又覺得對不起死去的老爺活著的大爺,就給她留下了幾兩銀子說:“不知道大奶奶欠安,也沒給大奶奶帶點什麼可口的吃食來。這幾兩銀子您自己想吃什麼買點什麼吧。我現在兒子家正蓋房,我也不得閑,等我安置好了,再來看您。那時候要是大爺還沒出來,您身體還沒大安,就把小少爺交給我去帶著。”大奶奶一聽忙說:“等你安置好誰知是多早晚了?我近來總是吃不下睡不著,實在沒力氣帶孩子。你既有報效主子的心意,現在你就把阿哥帶走吧。等過了年你再送他回來,那時候大爺總該回來了!”劉奶媽原就舍不得扔下小少爺受委屈,便收拾了幾件小孩的衣服被褥,帶著小少爺搭進京送土產的大車回三河縣了。她想頭下雪總還要送這孩子回京看看他媽。
劉奶媽把孩子帶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無聊賴,隻好反鎖上門到娘家去混日子。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當家,這位參領爺不僅繼承了上一輩的職務,也繼承了女人當家的家風。參領夫人初過門時,這位小姑沒少替她在婆婆麵前上眼藥。憋了一肚子醃髒氣,今日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的回娘家來,能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麼?要知道這位參領夫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說大話、使小錢、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結果烏大奶奶沒住多久,參領老爺偷偷擩給妹子四十兩白銀,勸她說:“親戚遠離香,您還是回宮降吉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