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著店主在鬼市上轉悠的時刻,九爺府兩個差人,一個打著燈籠,一個牽著頭騾子,來到刑部大牢,接聶小軒進府。牢子來喊聶小軒的時候,他和庫兵還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腳踢踢聶小軒說:“起起起,我給您道喜了!”
聶小軒聽了嚇得一哆嗦。當年的規矩,凡是起解或出紅差,必在五更之前,牢子說“道喜”,凶多吉少。他馬上推了庫兵一把說:“兄弟,我這一走,也許就此辭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萬給我家送個信。把今天的日子也記清楚,免得子孫記錯了忌日……”
牢子拍了一下聶小軒肩膀說:“你想什麼了!是九爺派了下人來請你。”這時兩個差人已等得不耐煩,在外邊連聲催喊。牢子連拉帶推,把聶小軒趕出了門,又重重下鎖。庫兵睡得吃而八睜,聶小軒這話雖聽清了,可一時沒明白意思,等他琢磨過意思來,小軒已經出了門。他就追到牢門上大喊一聲:“你放心走吧,我決忘不了你的囑咐。”小軒聽喊,又回頭說了一句:“跟你侄女說,我別的掛慮沒有,就怕祖傳的手藝斷了線。叫她找烏大爺……”下邊話沒說完,一個差人拽住他說:“嚕嗦什麼,九爺那兒等著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擔待不起,快走吧!”出了門,兩人把他扶上騾子,一路小跑奔前門外而來……且慢,那時的王孫公子全住內城,這九爺是何人,怎麼單住在前門外?
九爺是某王爺的老少爺,十二歲那年受封“二等鎮國將軍”。本來眼看著就要受封貝子銜的,因為他和溥儁自幼不睦,西太後封溥儁為大阿哥時,他酒後使氣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傳到太後耳朵去了,從此冷落了他,把個貝子前程也耽誤了。有這點疙瘩在心,九爺表麵沉湎於聲色犬馬,內底下卻和肅王通聲息,與洋人拉交情。他花錢為一個名妓贖身,在前門外西河沿買了套宅院作外宅,象是金屋藏嬌,不務正業,實際是躲開宮裏的耳目,在這地方辦他的“洋務運動”。他穿洋緞,掛洋表,聞洋煙,聽洋戲匣子,處處顯示洋貨比國貨高。最有力的證據是大阿哥投靠太後,到頭來垮了;自己拉攏洋人,庚子以後眼見得揚眉吐氣。按著辛醜條約,清政府要派人上東京去向日本政府賠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肅王就告訴那桐,要想這件事辦順溜,得讓九爺當隨員。那桐把這話奏知老佛爺,講明要九爺出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爺盡管不待見九爺,也不敢駁回。九爺這些日子忙著準備放洋的事,把聶小軒忘在腦後去了。這天因準備送給日皇和山口司令等大臣禮物,他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煙壺,這才想起在刑部大獄還寄放著一個人,就叫人們去叫聶小軒。九爺的習慣是夜裏吸煙早上睡覺,發令時正好後半夜寅時。下人們把聶小軒帶到前門外小府時已是早上,九爺該睡覺了。管事就把小軒放在馬號裏,等下午九爺醒來再回事。
九爺當初買到胡笳十八拍的煙壺,越看越愛,唯恐聶小軒燒出一套來再賣給別人,他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急忙把小軒抓來,想囑咐他不許再燒這個花樣。如今過了幾個月,他這股熱氣冒完了,況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給東洋人,是孤品也不屬於他,就打算賞幾兩銀子,放聶小軒回去。要是早晨聶小軒來得快一點,或是九爺睡得晚一點,這事也就這麼了啦。偏偏聶小軒走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爺醒來,底下人回事說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聶小軒都等他召見,問他先見誰。“進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這了千自湖南衡山前來京城,手中托著個金盤,金盤裏放著他自己剁下來用滾油煎焦了的右手,專向王公大臣募化,發願修一片文殊道場,一時在九城傳為奇聞。九爺一向愛惹漏子看熱鬧,自然先傳他。九爺穿上便服,靸著鞋來到垂花門內的過廳,下人們就把和尚領進來了。和尚打了問訊,九爺賜坐,問了些閑話,和尚就掏出了化緣簿向九爺募化。九爺說:“慢著!說你剁下手來發願,要募化一座道場。錢我是有的,可得見見真章。我連你那隻手都沒見到,怎麼就要錢呢?你把紅布打開我瞧瞧。”和尚連忙又打個問訊說:“阿彌陀佛,不要汙了貴人的眼。”九爺說:“你少廢話,打開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