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門外雖有幾處熱鬧去處,都在磁器口以北、蒜市口以西。花市四條,是明朝以來製造和售賣假發、首飾、絨花、蠟果的地方。東小市專賣日用百貨、土產雜品。這一帶住的全是手工業、小商販、抬轎的、趕腳的,很少有前門大街往西那一帶的富商大賈、名優紅妓。所以住房都是碎磚砌牆、青灰漫頂,又矮又黑,進身局促。雖有外城的粗陋,卻無郊區的開闊。自攪杆市向東向南,接連幾個廟,因靠不上煙火布施,專以為人停靈存櫬為生。象五虎廟、閻王廟,廟名本就嚇人,大殿廊下又擺列幾個填了瓤子的棺木,再有雅興的遊客也會卻步。而左安門裏還駐防幾營旗兵。這裏雖也算北京城裏,距紫禁城不過十裏路程,可這裏的旗兵和內城的旗人大有不同,脾氣秉性、風俗習慣都保存了比較多的強悍之風。在各種好習慣之外也有一條叫人發怵的,動不動就抓人個罪名罰他挑水——北京城井水多苦,要吃口甜水往往要上二三裏路之外去挑。丘八大爺過分勞苦,抓個人換換肩本來情有可原,隻是這麼一來城裏人就把這西南一角視作了危途。平日裏就十分冷清了。
壽明和烏世保走上大街,發現今日不同於平常。磁器口、蒜市口,東西相對都有人樹杉蒿、捆葦席在搭法台,東小市路兩邊早被攤販們擠滿:賣香蠟紙碼的,賣錫箔銀錠的;蓮花燈、蒿子稈、荷葉、魚蠟,一份挨著一份。法華寺門已紮起一艘首尾三丈有餘的大法船。龍頭鳳尾、殿閣樓台、龍女童子、羅漢金剛,十分精致。烏世保看到廟門口黃紙露布,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三,交了盂蘭盆會的會期。凡與亡靈有關祭日,清明節、十月一,總帶點淒涼景色。惟有這中元,是很有點喜慶金光的。這與盂蘭節的起源有關。盂蘭盆,梵語是“烏蘭婆拿”,乃倒懸之意。這一日齋僧拜佛,解亡魂倒懸之苦,自應普天同慶,話雖如此,其實人們熱心此節,也並非完全是為鬼魂設想,倒是各種法事給人們帶來了樂趣。當時北京各廟,各有自己拿手的絕活獻給三界。這法華寺出名的就是慧通和尚的飛鈸。慧通是個武和尚,有很好的拳腳功夫。十八般法器中他單掌鐃鈸。這鈸直徑二尺七寸,重十斤八兩,比戲台上唱“鐵籠山”的那對鈸還要大。平日誦經作法,他不動用。惟獨在盂蘭盆會上,他從佛前請出來,在法鼓、雲鑼的伴奏下,左右揮舞,上下翻飛,纏頭蓋腦,金光四射。舞得高興時還打出手,“嚓”的一聲扔上天空,足有三五丈高。下來時接法又有多少名目,“張飛騙馬”、“蘇秦背劍”、“太公釣魚”、“白蛇吐信”,那驚險利落之處,在跑馬解的滄州人那裏都是看不到的。每逢這日子,常有達官貴人及其寶眷,借結善緣為名從城裏乘車來看他的表演。所以盡管時辰尚早,從各條街已有人流湧向法華寺了。壽明和烏世保費了好大勁才從人流中鑽出來,卻又被卷到了去夕照寺的漩渦。雖說每逢中元趕廟的人都多,也沒到這地步。壽明嘴勤,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八國聯軍攻占北京的時候,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夜晚,在這左安門內打了一仗。這一帶的軍民老幼齊上陣,宰了二十多個德國兵。鬼子進城後,在左近血洗了三天。今年盂蘭盆會,本處居民每戶捐一升米為死去的義士超渡。連和尚們也發願白作法事,不領布施。
壽明和烏世保擠了足有一個多時辰,這才來到五虎廟夾道。問清聶家住處,便走到一個黑漆小角門前,用手拍拍門,喊了聲:“柳娘在家嗎?”裏邊應了一聲,是個男人聲音。門拉開時,出來的竟是聶小軒。聶小軒換了件灰布小衫,月白褲子,紮著褲腳。白襪透空灑鞋。新剃了頭,打了辮,那模樣看來年輕了有十歲。不等烏世保開口,他劈頭就問:“我回來就打聽你,怎麼你出來這麼久競沒來過?”烏世保告罪說:“實在是遇到了意外,囊空如洗,這剛得到幾兩銀子,馬上就來尋師妹的。”他又引見了壽明。壽明常在古董行中混,早已聽說過聶小軒的名字,極恭敬地問了安,這才進院子裏來。
這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但隻剩下了南屋和西屋,正房被火燒得隻剩下烏黑的幾堵殘牆。兩棵棗樹,有一棵也半邊燒焦了。院子收拾得幹淨整潔,四角旮旯不見一根草刺。聶師傅把他們讓到南屋。南屋迎門條幾上方懸著一幅寫真畫像,畫的是一位穿紅蟒戴珠冠的老婦人。八仙桌上擺著四盤供果。烏世保忙問:“這是師母?”聶小軒點點頭。烏世保趕緊正正衣領,跪下磕了頭。壽明也要跪,被聶師傅攔住了。壽明問:“老伯母仙逝多久了?”聶師傅說,八國聯軍來時,人們都幫著守軍去守左安門,聶家父女都去了,隻有老伴癱瘓在床,未能參戰。德國兵攻進城後,見人就殺。聶小軒看看回家的路已不通,柳娘又年輕,便拉著她躲到幸公莊北的葦子坑裏。躲了一天一宿,第三天回家來,半個胡同正燒得通紅。待和鄰居一道救熄,堂屋頂子早已坍下,老太太已死去多時了。整個臉已燒焦,無法辨認,這寫真是聶小軒憑著記憶畫下的。他說:“我沒給她裝殮什麼,這像上就給她穿戴得富貴點吧!”說完慘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