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狐劍客(1 / 3)

東海龍女

江湖上一向認為劍為百器之首,劍術乃是奪自天地靈機,其挪騰變化,無窮無盡,練到至高境界,可以令人堪破生死,超凡入道,甚至成為騰雲駕霧的劍仙。而劍客對於劍術的磨礪,也有境界深淺的區別。先是修習劍形,即尋找那些高明精妙的招式,懂得劍術最粗淺的變化道理;再是洞察劍機,這樣在對陣中就能夠反應敏捷,縱騰奔躍;最後才是研煉劍氣,即通過人的心性修為,達到與劍合而為一的交融,以心中的意念,激發劍魂淩厲之氣。劍氣一旦激發,無堅不摧而又無形無蹤,能出人之意料,攻其之不備,哪怕對方持有神兵也無所畏懼,被認為是隻有劍仙才能達到的、最厲害的劍術境界。

峨嵋有個叫餘萬裏的人,很擅長劍術,不到三十歲便練成無形劍氣。但因為他寂寂無名,想要獲得江湖上的名聲,必須要找到一個名劍客來挑戰。當時巴蜀一帶,公認最厲害的劍客,是有“巴蜀山鬼劍”之稱的向叔謀。

向叔謀所習的劍術,出自巴蜀一脈最負盛名的“巫山劍法”,生僻晦澀,若有若無,形同山鬼水魅,令人心生懼意,幾乎不能捕捉到他的劍機。有人曾見過他在暴雨之中舞劍,舞至酣處的時候,整個人的形狀都消失了,與劍氣融為一團淡淡的幻影。疾落的雨水被劍氣紛紛逼開,待到雲停雨收之時,積水遍地,唯有他的衣衫及周圍地麵,都整潔幹淨,沒有任何水痕。

向叔謀所用的寶劍,是百年前的神兵“夷吾”。“夷吾”劍長有三尺,劍刃是海底寒鐵所鑄,輕薄得能透過樹枝的影子,攻擊時悄無聲息,難以察覺。將它放在水麵,光寒仿佛能劈開碧波,照徹水底。那種陰厲的氣息,能使水底群居的魚類都畏懼得遠遠躲開,甚至不敢靠近它的倒影。

憑藉這樣的神兵和劍術,向叔謀出道十餘年,敗在他“夷吾”劍下的劍客不計其數,因為畏懼他的劍法如鬼似魅,所以得到了一個“山鬼劍”的稱號。最後三年內,沒有一個人敢再向他挑戰。

所以餘萬裏對向叔謀的挑戰,吸引了很多劍客前往。據當時觀戰的人說,二人首先隔得很遠,是向叔謀先拔出夷吾劍來,舞得象旋風一般疾急,連周邊的枝葉礫石都被卷入劍風之中,如海麵的“龍吸水”風柱一樣,蔚為壯觀;就修為來說,較之三年前鬼魅般的劍法,甚至有了境界上的突破。可見向叔謀對這位挑戰者十分看重,一上來便用了極為厲害的殺招。

但向叔謀攻擊的劍勢,卻被餘萬裏劍氣布下的幕障阻隔,根本沒有辦法接近他身前一丈的距離。餘萬裏突然撤去劍障,驅動劍氣,化作一道虹霓般的白光,從天而降,鋒利無比,頓時攪散了他連綿的劍式。向叔謀狼狽撤劍時,那道白光又在空中旋過一道圓弧,削平了他頭頂的發髻。削去發髻,是以“發”代“首”,向他表示出警儆的意思。這次交戰時間很短,唐門令主唐少紹也在觀戰人群中,戰前他的門人剛剛向他奉上一盞“蜀山青”的新茶,到向叔謀被削去頭發時,盞中的茶水還有一大半。向叔謀散開的斷發遮蓋了雙鬢,滿麵羞慚,於是抱劍而去。後來聽說他索性將頭發全部剃光,埋葬了“夷吾”劍,遁入深山之中,重新修煉。並揚言等有朝一日,勝過餘萬裏後,才會蓄起新發。

經此一役,江湖上對餘萬裏十分推崇,認為他的劍術造詣,已達到傳說中劍仙一流的人物。此後數年間,有向他挑戰的劍客,也全部被他擊敗,因此在巴蜀一帶,名聲大震,甚至超過了當年的向叔謀。於是他自詡無敵於天下,漸漸倨傲自負起來。偶然有一次和同伴們在蜀地的山間行走,閑來無聊,談論到劍氣的高超時,便聲稱不必下馬便能打獵。

他顧盼自雄,不斷激發劍氣,擊落長空裏飛翔的鳥雀、樹叢中奔走的獾兔。半日之間,斃命在他劍氣之下的鳥獸落滿了道路,竟有百餘隻。眾人讚歎不已,都說他已經領悟了真正劍道的奧秘。

恰在此時,有一個戴帷帽的人迎麵騎馬而來。此時尚是盛夏,那人的帷帽沿卻垂下長長的青紗,一直籠到了腳背,幾乎看不清麵目衣飾,甚至不辨男女。雖是一人一馬,自荒草間徐徐前行,卻風神秀逸,仿佛連塵埃也沒有沾染半分,簡直不象是世間的人。

同伴們中大多年少,秉性輕薄,驚訝於那種出塵的氣度,紛紛猜測那人的身份來曆,卻苦於無法見到對方的容貌,甚至不能辨別男女。於是慫恿餘萬裏道:“對麵過來的客人,一定不是普通人。而且他那幅帷紗顯然名貴非凡,又是飄拂如煙的柔軟物件,比起堅硬的木石,更難著力。你如果能以劍氣割斷他的帷紗,讓我們看見他的真實麵目,我們便於今晚,在前方集市做東擺酒,再擺帖江湖,公推你為天下第一劍客。”

餘萬裏仰天大笑道:“我本就是天下第一劍客,又何必擺帖給江湖上的人呢?隻是這個路人畢竟不是鳥獸,不應該受到無妄的傷害。如果我以劍氣削割他的帷紗,或許會令他驚慌失措,誤觸受傷。其實以我的修為,何必令劍氣觸到他的帷紗,單是那淩厲的氣機,哪怕是離帷紗尚有數寸之地,也一樣能使迫使其裂開。”

於是戟指向著那人,大喝一聲:“不要動!”長劍彈出鞘來,劍上一道眩目的光芒劃過虛空,如虹霓俯江取水,果然那帷紗應勢而動,兩邊如同被無形手掌撕扯一般,眼看便要裂成兩半!

那帷帽人竟然並不驚慌,隻抬起左手來,向他輕輕一指。餘萬裏頓時覺得一種強大的壓迫力從對麵撲來,周圍的虛空仿佛在刹那間裂開無數細紋,將要散成無數碎片;而他劍氣凝就的無形鋒刃,也受到這樣的力壓,被拗得反向過來,虛無卻淩厲不遜金鐵的刃尖,正好對準了他的喉嚨,冰涼的氣息,甚至逼住了呼吸。

餘萬裏大驚失色,於是催行劍氣,奮力相抗,想要彈直刃尖的方向;但帷帽人再伸出一指,那氣刃如同受到無形催動,竟然更進一分,離餘萬裏的胸口也不過寸許。同伴們看出不妙,紛紛拔劍上前,以不同的方向、招式、力度向那帷帽人發起攻擊。帷帽人並不躲避,周身青紗無風自動,柔軟如臂,竟然席卷起他們的兵刃,簌簌雨落,盡數沒入了荒草之間。其輕捷疾快,難以捉摸,就象是傳說中的鬼魅一般,令人眼花繚亂。當年向叔謀那些晦澀陰匿的劍術,雖然也常被人形容成似鬼如魅,但與之相比,簡直不能一提。

同伴們大駭之下,一哄而散,隻留下餘萬裏一人,將全身真氣化為劍氣,苦苦應戰,但那些劍氣卻象是泥牛入海,到接近對方身前時便自然消散。到了最後,餘萬裏的真氣將要耗盡,額上冒出大粒汗珠,手腳也變得顫軟無力,想要撤身逃走,卻發現那種強大的迫力從四麵而來,隻要稍一減弱真氣的運行,五髒六腑便疼痛得快要裂開。此時他已經知道帷帽人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之所以沒有馬上下手,不過是要耗盡他的真氣罷了。

他思及以前種種行徑,自命不凡,所謂高超劍術、淩厲劍氣,在這不知名的帷帽人麵前如同嬰兒弄拳一般。頓時心灰意冷,甚至失去了求生的意誌,於是散去真氣,跌坐在地,引頸等待那股劍氣透過喉頭,取走自己的性命。

帷帽人以手指著他的額頭,說道:“凡人的劍術,練到你這個樣子,也堪稱為高手了。但距離真正的劍道,卻如同從昆侖之地,去向東海之濱,何止千裏之遙?而且你隻為一時的炫耀,便任意糟蹋生靈的性命,那些飛鳥走獸的鮮血和屍體,橫陳於道。如此的暴戾殘忍,難道是真正得道的人應該做的事嗎?幸而你還顧惜我的性命,出劍前喝住我不要動彈。所以我饒你不死。”

他每說一個字,餘萬裏便覺得四周的壓力便減去一分,剌向喉頭的無形劍刃也消散一寸,當他全部說完後,那由餘萬裏自己真力化作的劍氣,竟然不聽從餘萬裏的指使,瞬間消失了。餘萬裏全身一鬆,汗水湧出如漿,頓時將數層衣衫浸透。他知道對方一定不是常人,拜倒在那人腳下,鼓足勇氣,懇請讓自己侍立門牆。

帷帽人大笑道:“你剛剛撿回一條性命,竟然又有了貪心的想法,世人的愚昏,莫過於此啊。不過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你去不了的。”

餘萬裏更加誠懇地跪拜他,懺悔自己的輕狂,說:“古人說,如果在今日明白道理,哪怕明日將死,也並不遲啊。正因為世人生來愚昏,才需要神仙聖賢的點化,您是世外的仙人,為什麼不肯發慈悲之心,賜給我一個機會呢?”

帷帽人思考片刻,說:“既然這樣,我就講給你聽,什麼是道吧。道者,是天下最平凡的東西。在平凡中蘊含變化,從變化中尋求永恒。道有千萬分支,劍道,不過是道的一支罷了。這千萬分支與道的關係,仿佛是溪流彙入大海,它們原本就是相通相同,而又相融相彙的啊。”

餘萬裏懵懂不解,帷帽人將手一指天空,解釋道:“你看這烈日青空,以為它主宰一切。其實出於東方,落於西隅,不過隻是道的一種啊。草木榮枯、花朵盛萎,莫不如此。隻要洞徹此因,那麼陰陽乾坤的道理,當然靈台自明;六道輪回的規律,也會洞察於心。區區劍術,又算得了什麼呢?它將不再隻限於人對劍術的精通,對氣息的修煉,對神兵的追持,則萬物皆可為我所用,萬物皆可為劍啊!”

他隨手一拂,滿山荒草,頓時聳立如劍,殺氣大起。周圍虛空裏的氣機,草棵間的微風,至此都完全停滯,甚至天色日光,都為之一暗。餘萬裏雖然仍在原地,卻感覺到自己所有生機,竟然被完全截斷,恐懼之心,至此達到了極點。

他伏在帷帽人足邊,顫抖著問道:“如我等平凡之人,怎樣才能從平凡中尋求到那個道呢?”

帷帽人答道:“閻浮眾生,都是由情而生,因情而來。想要悟出真正的道,又怎麼能離開一個情字呢?情之一物,變幻萬方,瞬息千變,真正有情之人,沉浸其中,領悟到其中的精微變化,堪透情關,便能獲知無上之道。”

他從紗幕後發出輕輕的笑聲,縹緲得象從雲深處傳來一樣:“如果有一天你得證大道,或許我們還有見麵的機會。”

等到餘萬裏鎮定了心神,能夠勉強站起身時,才發現帷帽人早已遠去,唯有晴空麗色,照得遠近風光如畫,先前那樣森寒暗淡的景象,如同夢境一樣不真實。但滿山荒草,原來搖曳風中,生機無限,此時卻仿佛被農人用鐵鐮斫過般,盡數折斷於地,宛若一片碧綠茵褥。碧綠之中,一縷青紗飄拂,象是山間流雲一般,很快就失去了蹤跡。

餘萬裏悵然地回到了峨嵋,隱居在金頂下的岩洞裏,也不再與那些昔日的同伴少年來往。有人問起來時,他總是推辭說自已那日敗在帷帽人手下,真元受到了損傷,劍氣修為已不足為道了。

此時江湖中又有數人修成劍氣,激發時更是如貫長虹,威力極大,餘萬裏的名字,漸漸不再被人提起。

然而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和尚,專門找那些修成劍氣的人比試高低,他喜愛穿血紅的僧衣,僧衣後麵繡有金線花朵,嬌豔中透出詭異,似乎並不是中土一帶的樣式;而劍術異常高超,也是前所未聞的,竟然連劍氣也無法阻擋,於是將那些劍客一一擊敗。江湖上聽到“血衣僧”的名字,沒有不忌憚畏懼的。

血衣僧擊敗那些劍客後,四處打聽餘萬裏的所在,並且找到了那裏,洞口被連綿的藤蘿掩蓋,灰塵積鎖,滿地枯葉,似乎很久沒有人居住了。

血衣僧沒有離去,一直在洞外等了八十一天,才發現了餘萬裏回來的蹤跡。

據說當時餘萬裏行色匆匆,衣衫上落滿了塵土,似乎是走過了很遠的路程。他手中牽著一個年約七八歲的玄衣少年,相貌羞怯而清秀,有著一把少女般的烏發,沒有束髻子,長長的披散下來,直至及腰,光可鑒人。

餘萬裏看到血衣僧,似乎也並不驚訝,隻是撣了撣衣衫上的塵土,笑著說:“你終於練成了絕世的武功,回來找我了嗎?”十年間,餘萬裏性情大變,言辭訥樸,沉默少言,身形稍微有些勾僂,高不到六尺,須發蒼黃;衣飾住行,一概都以簡樸為要,如同一個鄉間的塾師。

血衣僧注視著他,露出失望的神色,慢慢說道:“我苦練十年,想要擊敗你,沒想到你早不如當年了。”

原來那血衣僧就是當年的“山鬼劍”向叔謀。

向叔謀十年來遍訪名師,從西域學會一種奇異莫測的劍術,而擊敗劍氣的方法,也是費夷所思:此時他所用長劍也不再是當初的“夷吾”,而換成了一柄從未有人用過的怪劍:劍柄沉重,劍身卻極細且長,甚至宛若一根拉長的銀針,稍一用力,便輕顫不已,耀出的銀光稍微剌花了人的眼睛。

因劍身所有的力道,都傾注於針尖大小的劍頭上,故此剌出時有著極為鋒銳的力度,配上他的劍術,輕易就能剌入對方的劍氣之中,對方的劍氣根本無法激發出來,便已經被擊碎消散。如果對方沒有劍氣做為屏障,他就能搶先封住攻勢,然後將劍剌入對方的手腕之中,並將整條經脈穿透。

他苦練這種劍術,自信已經能破解天下所有的劍氣,又聽說餘萬裏的修為早已不如當年,之所以堅持要比試,不過是為了一雪當年的恥辱罷了。

餘萬裏搖搖頭道:“自從我敗在帷帽人的手下,回想以前的輕狂,實在令人汗顏;我已許久沒有用劍,所以請你放過我吧。”向叔謀輕蔑地說道:“如果你肯將自己頭發削去,從此再不蓄長,我就可以饒你的性命。”

他拔出劍來,炫耀地在空中幻出一片光影,的確令人眼花繚亂。

餘萬裏手頭沒有任何的兵器,隻是將身邊的玄衣少年輕輕一拍。玄衣少年滿頭烏發,突然無風自起,如山間的飛瀑般,擋在向叔謀的麵前,久久沒有落下。向叔謀想要揮劍衝過來,卻覺得眼前千萬根發絲,似乎每一根發絲都化作利劍,每一劍的力度、走向、招式都各有不同,卻又嚴密地結陣在一起,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進攻的破綻。

他試圖運用快劍的淩厲來斬斷這些頭發,卻發現根本觸不到發絲,就已經陷入了一個深陷的氣渦之中。氣機的強勁充沛,如同東海的波濤,一層強過一層,到最後,似乎連天地都要被其吞沒。

向叔謀大駭,隱約地意識到餘萬裏一定有了不平凡的際遇,於是棄劍拜地,慚愧地向他認輸。

餘萬裏表示也很欣賞他那種奇異的劍術,願意與他結為朋友。於是打掃洞府的灰塵,又令玄衣少年收集枯葉燃薪,汲取清泉,燒開簡陋的山茶。兩人以茶代酒,高興地攀談,竟然如遇故友一般。向叔謀問起餘萬裏的劍術是從何而來,餘萬裏向他講起那個帷帽人鬼神難測的劍術,坦率地說:“情,是這個閻浮世界存在的根本。即使是我們掌中所持的金鐵,也並非沒有生命的死物。劍術練到頂點,生出了性情,自然與持劍者的心魂、甚至花草蟲魚等萬物感應相通。傳說中的劍仙可以飛花摘葉,甚至千裏之外取人頭顱,不過是悟出了以情馭劍的法門!情為劍魂,這正是當初帷帽人教我的道理啊,苦於我的天資不夠,隻能悟到今天的境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