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叔謀離去後,脫下僧衣,重新蓄發,恢複了以前的身份和姓名,潛心研習劍道。因為他並不避諱自己再次敗在餘萬裏的劍下,江湖人這才知道餘萬裏的劍術修為,已經達到了常人所難及的地步,至於情為劍魂的說法,更是聞所未聞,因此將他這一脈的劍術,稱為“情劍”。
因為餘萬裏的名聲再次傳開,經常有江湖上的豪客,到峨嵋來向他挑戰,希望能憑藉打敗他,獲得極大的聲譽。餘萬裏不勝其擾,最後隻好移居到金頂後山的另一處岩洞裏,那裏崖陡澗深,猿猴和飛鳥都罕有蹤跡,果然因此避開了很多的是非。隻有向叔謀與餘萬裏自那次比劍後,交往甚篤,一年之中,總有兩三次,被餘萬裏接去相見,切蹉劍術上的領悟。
因為“情劍”難以修煉,講究的是以心明劍,以性證劍,尋常資質者根本難窺牆基,更不用提領會到情劍的真諦。餘萬裏似乎也並沒有廣收門徒的打算,隻將他自己從江湖上帶回來的玄衣少年何山語,作為唯一的弟子。
何山語,據說是巴郡大戶何家的子弟,因為父母亡故,才被餘萬裏帶回撫養。他跳脫頑皮,天姿的穎悟卻要遠勝過一般人。餘萬裏與向叔謀試練劍術時,他隻在一旁玩耍,便能記住所有往來的劍式。向叔謀有時向他演練江湖上別派的劍術,他也能一眼就能看出當中的破綻所在,並提出反擊的招式,其老到精準,根本不象是一個孩子的見解,甚至要勝過某些名宿劍客。
隻是他有一個怪癖,特別喜歡胭脂花。他曾在洞府前種過一株胭脂,這原是生於江南的花朵,在金頂這樣的冷寒之地,因為受到他悉心的照顧,不到兩年竟也長得高大婆娑。尋常單株隻開一種顏色的花朵,他種的那株卻能朱、紫、黃、粉、白五色齊開,頗為奇異。
有一次向叔謀前往金頂,恰逢餘萬裏收到玄玄子放在洞府前的書信,說是月圓之夜,將要前來挑戰。玄玄子是一個非常神秘的剌客,受雇於最為強大的剌客組織“海棠社”,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成為了剌客中的頭牌,雇傭他殺人一次的費用竟然達到了一萬兩白銀。他唯一被世人所知的搏殺技,是一種叫做“綿雨丸”的暗器,小如豌豆,輕輕落地便能裂開,裏麵藏有的硝石等物瞬間迸發出來,有如綿密的細雨一樣,籠罩周圍丈許之地,可以擊傷數人。而他最厲害的是一門叫做“忍匿”的奇異技藝,即能夠巧妙地隱匿自己的身形,化作石頭、樹幹甚至是一片陰影。這種技藝與他的武功暗器相結合,即使是再高明的劍客與之對陣,也防不勝防。他有這樣驚人的能力,能找到餘萬裏的隱居洞府,也就不足為奇了。
餘萬裏對玄玄子的挑戰不以為意,當晚隻吩咐何山語守在洞口,仍然踞洞高臥,不多時便傳出了鼾聲。
向叔謀曾見過“綿雨丸”的威力,對玄玄子頗為忌憚。又自負耳力精深,百裏之內,連山貓的走動都能清晰聽聞;擔心何山語年幼,主動要求陪他守夜。當夜月色如銀,映得洞口的胭脂樹花影婆裟。何山語似乎並不在意強敵即將到來,手執一把鐵剪,借著月色,細心地修剪胭脂花枝。向叔謀指著花問:“何故竟種此花?胭脂之名,聽起來一如女子。”何山語笑著回答道:“我所習練者,情劍也。情之所鍾,無非男女,女者,胭脂也。所以我平生的誌願,正是要看遍天下胭脂啊!”他撫摸花枝,說道:“我這胭脂,花色五種,盛開者一百二十三朵,每一朵都有每一朵的姿態。想必各樣女子,其容色紛呈,風華異殊,應該更勝此花吧。”
那時他還隻有十三歲,身量未足,所談言語,卻未免過於放蕩邪僻。隻是他舉止之間,自然有一種清媚的態度,令人望而心曠神怡,不忍責備罷了。
忽然聽到地麵有輕微的落擊聲,掩藏在微風拂枝的聲響裏,幾乎難以察覺。向叔謀躍起身來,大呼道:“快躲開!這定是綿雨丸!”
何山語側耳聆聽,反而拉住向叔謀道:“並沒有什麼暗器,隻不過是胭脂樹上,靠東的第三枝上,有一枚種子成熟罷了。它的莢殼破開,有一粒白色的花籽落到了地上。”
向叔謀膽戰心驚地察看四周,果然沒有綿雨丸迸發的跡象。
何山語俯身從樹下拾起一粒豌豆大小的花籽,微笑著解釋道:“花籽從莢中彈出的輕響,力度大小,的確與綿雨丸相似。但綿雨丸是暴虐殺器,花籽卻含有天地靈氣,它們劃過空中的聲音,很容易分辨得出來不同。我想玄玄子是用這種辦法,來試探師父的修為領悟。”
他執起鐵剪,忽然湊向胭脂樹上某一花枝,作欲剪之勢,笑道:“我對此花費盡心力,正如世間男子愛惜女子一般,一枝一葉,都銘刻於心;你以為樹上多出一枝五朵,我竟然不會發現麼?”
隻聽剪下竟是聲音發出,是有人長歎道:“黃口小兒尚且如此,何況餘萬裏呢?”
向叔謀忽覺胭脂樹間,有一枝消散不見,原來竟是玄玄子所化,不知何時藏匿於上。能將身軀化為長不足尺的花枝,且形狀顏色無一不同,這種“忍匿”之術,當真堪稱神技。此時被何山語識破行藏,隻能遁去了,而餘萬裏的鼾聲依舊平緩,從頭到尾,沒有絲毫的停滯。
向叔謀經常向餘萬裏讚歎何山語的聰穎,認為將來他一定能悟出情劍的奧秘。餘萬裏歎息說:“情之一字,應該象天際的雲霧一樣,自在無形;又象山間的泉水一樣,都不能溢出岸石。如果雲霧凝滯,就會化為暴雨;泉水溢岸,將要釀成洪災。山語隻有真正懂得這個道理,才有機會悟出那無上的劍道啊。”向叔謀並不懂得他話語中的含意。
何山語長成之後,餘萬裏放他在江湖上行走曆練,因為向叔謀的引薦,結識了許多門派中人。他聲稱父母遺留下的錢財眾多,出手豪奢,很快就與一些同樣放蕩的江湖少年聚在了一起。他們呼盧喚雉,輕裘肥馬,經常出入歌館酒肆,逗留於歌扇舞衫、紅牙擊板間,在江湖上傳開了聲名。
他留連於紅塵繁華,與餘萬裏漸漸失去了聯係。隻有一次聚眾遊玩,經過峨嵋山時,無意間向獵人買下一隻受傷白狐,托人送到金頂附近放生,說那是送給師尊餘萬裏的禮物,此外再無隻字片語。
何山語相貌異常俊美,麵色白晰,象是最上好的冠玉;眉目流轉,顧眄生輝,隻是輕輕一瞥,便令人魂飛天外。他還特別愛用名貴的薰香,人還未到,香氣已經傳了過來。又喜著玄色衣裳,全是最名貴的布料,連裳邊滾有精致金邊,腰間係五彩絲絛,絛端垂下一塊青色佩玉,其通透瑩潔,世間罕見。甚至在他的劍鞘上也鑲滿各色華麗的寶石,絢麗光芒,在很遠處就十分耀目。
如此風度翩翩,自然贏得了很多女子的青目。其中有一個叫胭脂的,是蜀地有名的歌妓,當時不過二八之齡,姝顏雪膚,體輕氣馥,行走間有神仙的姿態,看不出任何淪落風塵的痕跡。又擅長彈奏琵琶和唱曲,撥弄絲弦時,絲絲入扣,動心蕩魄;每唱一曲,喉嚨清婉,如傳說中仙界的琳琅寶樹被風吹響,雅韻流音,能穿透半天的雲層,嫋嫋不絕。
無數巨戶商賈,雲集在胭脂所在的歌館,爭相一擲千金,隻為了獲得她的流眄偶顧。但胭脂自從見到了何山語後,竟然拋棄掉一切,願意跟他遠走。歌館的館主是胭脂的養母,曾試圖去阻止她,胭脂脫掉簪環,又拔出隨身的佩劍,抵在喉頭,堅決地說:“我流落紅塵十六年,今天遇到何郎,才知道欣喜的滋味。如果不能侍奉在何郎的身邊,哪怕是食金蔬玉粒,住高廈華屋,也不能讓我有片刻的歡顏,甚至連性命也不可能長久,母親難道忍心看著女兒這樣死去嗎?”館主隻好放她離開,隻帶簡單的衣飾,連夜投奔到了何山語所住的客棧。然而何山語少年縱情,雖然收納了她,卻並沒有放在心上,甚至沒有給她一個侍妾的名份。胭脂竟然也不以為意,完全除去了過去的靚飾麗裳,隻穿最簡單的青衣,用銀簪挽起頭發,恭敬地侍奉他。
這件事也是轟動一時。
唐門令主唐少紹已經病逝,他的獨生女兒青笙繼承了令主之位,時年二十歲。唐少紹在世時,曾將唐青笙許嫁給蜀中雲家,但青笙遲遲沒有嫁過去,及至唐少紹病逝,又要服喪三年,婚事更是不能提起。
唐門以暗器煉毒而著稱,唐青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據說藏於她周身的暗器毒藥,竟有五百餘種之多。其中最大的暗器“金羅帶”,散開時是一百二十八枚黃金飛梭,威力無窮,連起來可以當作一條柔軟的金絲羅帶,係在腰間;最微小的暗器叫“青絲”,竟然可以藏在一根細細的頭發絲中,截斷發絲就能傷人,令對手防不勝防;最奇的是一種叫做“飛煙”的暗器,是用金鐵粉末與毒藤粉製成的藥丸,隻要事先服過解藥,便能將它含在口中,對敵時噴出,卻能瞬間化為毒煙,令對方中毒昏厥。
在唐門與渝州排教的爭鬥中,僅唐青笙一人出戰,便使對方死傷有百餘之多。排教上下,隻要聽說“唐”字就戰股顫栗,最後不得不俯首認輸,唐門因此聲勢大震。唐青笙喜著白衣素履,卻掩不住天然的豔麗,見到她的人無不目弛神搖。眾人曾暗暗評說以她的姿容,並不在昔日蜀中第一美人胭脂之下。但她性情苛烈,尤其反感輕浮之輩,唐門上下的男子麵對她時,都是戰戰兢兢,江湖上更沒有人敢對她有絲毫邪念。唐門女弟子也多有效仿她的衣著行事,出手毒辣,絕不容情。到了後來,隻要有白衣女子行走江湖,竟然沒有人敢抬頭凝視。因此唐青笙被認為是唐門中興之主,並得到一個“白衣羅刹”的稱號。
她聽聞何山語的逸聞情事後,十分厭惡,曾經公開說:“人間有情,而情之大者,包括萬物,哪裏是指男女之間的淫穢之事呢?姓何的肆意妄為,玷汙了‘情劍’二字,餘萬裏不懂得清理門戶,但如果遇見我,一定會令他受到教訓。”
但就在不久後的一天,有人曾看見在濯錦江畔的瀟瀟雨夜中,有一隻畫舫依岸停泊,舷邊儷影成雙,一白衫如雪,一玄衣似墨,映出紅燈翠波,簡直是畫中才有的美好景象。那雙儷影,赫然正是何山語與唐青笙。他二人談笑晏晏,眉目間顯然藏滿情意,據看到的人說,唐青笙那種女兒情態,與傳說中的“白衣羅刹”判若兩人。
此事慢慢傳開,蜀中雲家要求退婚,唐青笙也欣然應允。據說她與何山語已私下約定了終身,甚至有說唐少紹的死因,唐門一直秘而不宣,事實上是因為撞見了女兒與何山語的私情,才一怒咯血而亡。因為忌憚二人的厲害,甚至連唐門中的長輩也不敢有反對的意思;但不久之後,青笙突然離開何山語,辭去唐門令主之位,拜在峨嵋華音閣的出蘭大師座下,出家為尼,法號靜庵。
青笙既然出家,傳說中與何山語的婚約也隨之煙消雲散。何山語舊態複萌,重又混跡於歌館樓台之中,有人看見他在豔名昭著的“煙雨樓”,為一新來的女伎,興致勃勃地調整樂器的弦索,看不出有任何悲傷惆悵的跡象。如此一來,何山語狂蕩之名,更是為人所不齒,人人都說是他的放浪行徑,令得唐青笙毅然割絕了紅塵的情愛。甚至還有人說,是因為胭脂的存在,令得青笙心灰意冷。唐門因為青笙的被棄而深感恥辱,新令主唐風竹是唐青笙的堂妹,親自帶人前來興師問罪,事先沒有絲毫預兆,等到將何山語圍堵在“煙雨樓”時,與何山語交好的那些少年,竟然沒有一個來得及趕到相助。
唐風竹最擅長的兵器是“飛仙索”,在一條長約七尺的綾索中,綴滿了銳利的短刃,柔軟中暗藏殺機,令人難以提防。都說青笙之後,她可算是唐門的第一高手。而何山語自入江湖以來,既得到向叔謀的照顧,又因交遊廣闊,處於眾少年的簇擁之中,根本沒有顯露武功的機會,幾乎令人忘記了他本是餘萬裏的弟子。
與唐風竹的交戰中,何山語所用的兵器是一柄普通的長劍,誰知他的劍法施展開來,卻有著其他劍客難以比擬的神奧妙微。唐門弟子後來說,何山語的劍法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能讓觀者隨著他劍法的變化,心緒也隨之變化:時而淒厲,時而纏綿,時而憂傷,時而欣悅,奔馳不定,飄移難測,仿佛人世間悲歡離合、愛恨樂憂,都蘊涵在劍術的變化之中。唐風竹心神大亂,最後“飛仙索”被他劍鋒斬斷,臉如土色,刹羽而歸。
經此一戰,江湖上才知道“情劍”的真正威力,而何山語也以此自恃,索性更加肆無忌憚地追逐各色女子,甚至象是富貴人家收藏金石珠寶一樣,在濯錦江畔,建了一座華麗的別館來藏居她們;真正實現了當初金頂洞府之中,誓要看遍天下胭脂的豪言。有的女子被他看上,卻誓死不從的;他或誘以珠寶、或媚於語言、或動以真情、或施以計謀,手段日益精妙,一如其劍法變化多端,幾乎沒有女子不墮入觳中,但最後卻都被始亂終棄。性情剛強些的,不甘被棄,又無法解脫,或殘或癲,或隱或遁,結果都頗為慘烈。女子家人多半不敢自揚家醜,即使有人憤慨前來,想要討還公道,卻又不是何山語的對手。
如此數年,漸漸聲名狼藉。
江湖上終於無法容忍,公推向叔謀前往金頂,投書餘萬裏,控訴何山語的罪孽,要求餘萬裏清理門牆。
餘萬裏閉關修煉多年,向叔謀在洞府苦苦等待了一個月,才見到他。此番餘萬裏須發已經全白,肌膚卻異常晶瑩,雙眸湛然,猶勝少年。他察知向叔謀的來意,平靜地說:“當初我放何山語下山曆練,因為擔心年少無知,才將他托付給你照顧。這些年來他放蕩邪僻,難道你就沒有鬆於管束的過失麼?”
向叔謀隻得表示愧意,請求他製服何山語,言辭十分懇切。
餘萬裏搖頭道:“我於何山語雖然有過授業,但他數年來音訊全無,早已不將我當作師傅看待。況且我年歲老邁,他現在劍術修為,已經遠勝於我,縱然親往,也不是他的敵手了。”
他指著膝下一名白衣少年,說:“或許等白無非長大了,能夠克製他的師兄吧。”
白無非與何山語當初來時的年歲仿佛,向餘二人交談時,他靜靜地伏在餘萬裏膝下,極少言語,看不出絲毫的煩悶之意,全無何山語少年時的跳脫灑落。衣襟下也垂有一塊青玉,與何山語那塊十分相似。向叔謀暗暗地觀察他,隻覺他的麵容舉止,遠望如山間的春雪,皎潔無瑕;細看又如潭底的寒冰,清幽寒冽;真有一種出塵的氣度啊!那日風雪甚大,道路難行,向叔謀留宿在洞府;淩晨向餘萬裏辭別後,經過廊下,忽然一團雪站立起來,抖了兩抖,露出與雪色幾乎無異的衣衫,赫然正是白無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