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薛梨(3 / 3)

然而唐明煙有一次與第三個兄長嬉戲時,僅僅用一枚名叫“秋蒔”的毒丸,就克製住他修習的“厚土”化毒術,事情傳出去後,令唐門中人大為震驚。

唐應白大為震怒,不顧女兒的辯解,用練功的鐵尺打傷了她的左腿。同時勒令她遷離唐家堡,在百裏外一處偏僻的莊院裏養傷及自省思過,隻有一個貼身的侍女星雲照顧她的日常起居。

莊院號梨花別院,但年久失修,房舍大多損壞,隻有三四間可以勉強容身。院中種有七八株梨樹,荒草叢生,時而見到狐兔出沒。其荒涼孤寂,實在難以言述。

唐明煙因此感到很傷心,哭泣著對星雲說:江湖中的世家大族,曆經百年而不衰,不過是因為能人傑士輩出不絕,並為之殫盡心血罷了。有誰象唐門這樣固步自封,不但在選擇傳人時呆板守舊,而且一心隻維護已有的化毒之術,不惜將其他有益唐門的術路都摒拒在外,甚至連親生的女兒也棄之如敝履。即算是暫時冠絕天下,又怎麼不令人齒冷心寒呢?

父親不準我觸及最高深的化毒術,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通過對草木和金石的粹煉提取,來炮製一種毒藥。其毒性千變萬化,蘊含天地玄機,順應五行之變,其神秘莫測、變化萬千,絕非那些靠內力激發出來的偽五行之毒所能比擬!

星羅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的情誼很深厚,擔憂地說:“化毒之術名冠江湖,我親眼看到族中的長輩,僅其靠功力的催動與轉換,不但化萬物為毒,而且毒性寒燥不定,難以捉摸。而炮製出的毒藥,不過是借用了草木金石中的本性而已,其毒性又怎能達到這樣變化萬千的地步呢?”

唐明煙答道:“我平時與兄長們切蹉時,多少窺見過化毒術的玄秘一二。所謂成事在人,即使是創立化毒術的唐門始祖冬青,也未必是什麼天賦異稟的人,不過是堅忍勇毅罷了,又怎知我就不會成功呢?”

她煉製藥石的過程中,需要很多相關的鐵器。因此認識了一個姓薛的鑄師。梨花別院離唐家堡頗為僻遠,唐門的人幾乎很少前來,久而久之,她與這個薛郎產生了私情,竟然約定私奔,遠走高飛,隻把星雲留了下來。

唐應白得到消息,勃然大怒,不但囚禁了星雲,還不顧父女的情份,一路派人追殺唐明煙夫婦。但唐明煙避居別院三年來,終於煉成了一種厲害的毒藥,其毒性酷烈,一旦催發,能於方寸之地,奪天地變化之機,盡顯四季更替的威力。因毒性曆經‘春生、夏盛、秋斂、冬厲’四層,故得名四季毒。數年來追殺他們的唐門好手竟然一一折在這種毒藥之下,即使是化毒術已臻一流高手之境的唐應白之弟唐遲白,也被唐明煙用四季毒所傷。隻到芍藥公子唐餘容親自出手,才於青城山中將唐明煙一家困住。

此時唐明煙與薛郎已育有一女。而這個小名阿梨的女兒,正是如今的唐門新令主薛梨。

覃方遠將聽來的薛梨身世講給家人聽,覃池唏噓不已,這才說出當年在青城山中的往事,以及自己曾親眼看見,因唐餘容等人所逼,薛郎才自盡身亡。

此後的事情,薛梨在柴房之中,也隱約地提起一些。

據說青城山中,唐明煙因為擔心唐餘容會對覃池不利,搶在他前麵,用“浮生夢”毒倒了覃池。然後她撲到薛郎屍身上,緊緊抱住,頃刻間兩人身上竟然燃起蓬然大火,烈焰映空,熾紅如雲霞。

唐餘容大驚失色,想要上前將她拉開,但不知她用了什麼藥物,助長火勢,直衝雲霄,旁人根本無法靠前。夫婦二人的身體很快燒得幹幹淨淨,山中南風很大,火焰方熄,風勢卷地而過,連骨殖餘灰都沒有留下。

唐明煙夫婦一死,唐餘容不忍對六歲的阿梨下毒手,將她帶回了蜀中唐門。

阿梨的相貌很象父親,但性情瘦弱羞怯,少言寡語,見到誰都畏縮不前。唐明煙夫婦已死,唐應白忌憚四季毒之威,向她逼問這種奇毒的所在,但她隻是沉默流淚,連話語都無法連貫地表達。將她關在房中三四天,餓得奄奄一息,始終無法說清四季毒的去向。唐應白無可奈何,認為四季毒一定是連同唐明煙夫婦一起,已被大火燒為灰燼,加上唐餘容從旁說情,才將阿梨放了出來。

但心中還是很嫌惡她,便將她安置在唐明煙當年的梨花別院中,隻每月派人送去一些糧米,維持生活罷了。

隔了六七年的時光,與唐明煙居住在這裏的環境有了不同,梨花別院附近,開始有了一些零落的人家,都是唐門旁支。但別院還是無人修繕,比唐明煙當年居住時更加破敗,往往白日裏就有狐兔從草叢中奔過,夜晚能聽見梟鷹的尖鳴。

唐門中人都忘記了阿梨,隻有唐餘容心中愧疚,經常還會來照看她,才勉強保持衣食無缺。

唐明煙夫婦死時,阿梨已有六歲。唐門幼子,往往從三四歲便開始修習毒術,何況唐明煙是用毒之術中的佼佼者,而阿梨在青城山中又表現出非凡的毒術天賦。唐餘容一直暗暗觀察阿梨的言行舉止,發現她似乎真的沒有修習過毒術,甚至連最基本的氣機運行都不懂。他試探著提出要教她一些化毒術的粗淺功夫,但阿梨卻流露也恐慌的樣子,哭泣著堅決地拒絕了。

鄰近的孩子多以取笑阿梨為樂,他們因是唐氏族人,多少都修習過一些化毒之術。於是有孩子惡作劇地運用“青木”術,將阿梨的手臂化生僵毒,儼然是一截硬梆梆的木頭,腫脹僵直,痛不可抑。她也隻是痛哭流啼,沒有絲毫還手的能力。隻到唐餘容趕到,才將她的僵毒解去。

或許是因為出身薛氏的緣故,阿梨表現出對冶鑄手藝的興趣。七歲時就能夠用濕泥來製作小巧的鑄製模具,雖然隻有巴掌大小,卻形神具備。唐餘容無意中發現了這一點,大為驚訝,希望她能有傍身之技,於是帶上她去專門的鑄師處,學習冶鑄方麵的技能。唐應白等人聽聞後,雖然不以為然,但也並不阻攔。

做鑄師學徒的女子很少,阿梨初時也隻能做些拉風箱之類的瑣事,漸漸才能協助鑄製一些兵器用具,所表現出的技能,也並沒有特別出色。

在阿梨十四歲那年,唐應白因病逝去了,他的五個兒子都很平庸,族內很多人推舉由他的從弟唐遲白來接替令主的位置。當時參與爭奪令主之位的還有三四個唐氏族人,其中唐遲白的堂兄唐遁呼聲最高。他精於“玄水”化毒之術,很得一些族人的擁戴。唐遲白與唐遁二人的資曆、名望、修為頗為相近,在唐門內各成一係,紛紛擾擾,爭持不下,長達兩年之久。還是族中長老唐方域說:“我蜀中唐門自始祖創立,至今綿延將近百年,且開創立宗,成為江湖眾幫派之中的毒宗領袖。既然如此,不妨以毒之一道來進行較量,勝者為令主,敗者也不得多言。”

唐遁回答說:“既然我唐門令主也是毒宗領袖,那麼在毒之一道上的比試,不應隻拘於化毒之術。”唐方域等長老和唐遲白雖然有些驚訝,但唐門化毒之術,一向冠絕天下,也為毒術之翹楚,因此也沒有異議。

令人驚訝的是,唐遁在與唐遲白的比試中,竟然不是驅發自己最擅長的“玄水”化毒之術,而取代以另一種罕有的毒藥。其毒性變幻萬千,仿佛四季更替,隻在方寸之間;其神奇莫測,奪盡天地變化之機。

覃方遠聽到此處,已經明白唐遁所用的毒藥,正是自己親眼目睹的四季毒。隻是四季毒如何落到了唐遁的手中,阿梨並沒有告訴覃池。但唐遁雖然贏了唐方域,所用的四季毒卻是來自於早已背叛唐門、自焚身死的唐明煙,引起眾多唐氏族人的忌諱和猜疑,最終也沒能奪得令主之位。反而引發唐門族內幾係的爭鬥,後被迫棄門而出,一年後就鬱鬱而終。

至於唐遲白成為令主後,僻居梨花別院的阿梨是如何引起他的注意,又是如何機緣湊巧,得到他的看重,個中內情,就不得而知了。據說唐門近年來大舉突出巴蜀,踏平繡羅坊等門派,將勢力擴展開荊楚境內,便是聽從了她的建議。而阿梨本人,也正是在盡殲繡羅坊殘餘勢力這一役中,顯現出其對毒術的精深修為,並憑借秘藏暗器——暴雨梨花針之威才名聲大震,被外人所知的。

據說,唐遲白與唐遁相爭時,曾被四季毒所傷。雖然經過精心的治養,但還是大損元氣,一直疾病纏身。成為令主後不過兩年,就一病不起。唐遲白之子、驚豔一時的芍藥公子唐餘容也因病隱退。遍視唐門內外,竟然英才凋零,沒有可堪大任的人選。唐遲白因此極力地推舉薛梨出任令主,而經過與繡羅坊的一戰,唐門中人也大多認為即使不論毒術,單以她精妙的暗器功夫,正可彌補唐門技藝的不足,其與毒術相映生輝,也足以重振唐門的聲威。隻是唐門化毒最高的秘術,向來不傳女子,因為擔心通過姻親的關係,泄露到外姓族中;而阿梨又不是唐門嫡孫,以薛姓而擔任唐門令主,似乎是又違背了祖宗的規矩。

還是唐餘容出麵,反駁他們說:“唐門二祖唐冬青病逝後,他的妻子女貞曾代為管理過門中事務,她也是女子,並且不是唐姓,但處事公正而有決斷,為救郡中人心力竭盡而死,與唐冬青被蜀中人並稱為毒神。這樣的女子,雖然是裙釵弱質,但行事與心胸與那些真正的大丈夫又有什麼區別呢?何況薛梨也有一半唐門血脈,並不是毫無幹係的外人。至於擔心將來因為姻親的關係,會讓化毒秘術外傳,就更不必擔心了。依我看來,阿梨心中對毒術深惡痛絕,不然當初又怎肯不依恃四季毒,反而要研製出暴雨梨花針這樣的暗器呢?恐怕連她自己都不肯修習毒術,又怎麼會外傳給姻親呢?”

不知是否他的話真打動了唐門的長老們,阿梨終究成為了唐門令主,恢複了薛姓的本名。

又過了兩年,覃池翻閱那本《靈樞藥秘》,回想起當年從薛夫人手中得到的聞遐草,不禁起了重遊青城山的念頭,不顧家人的勸阻執意前往。覃方遠不放心老父,也隨之同行。

距當初見到薛夫人時,已經過去了十四年的時間。一路風光依舊,崖峻路險,林木幽深。覃池已近七旬,再也不能劈棘斫荊,攀崖前行,走到稍深一些的山腹中時,便隻得停下腳來歇息,再難前行了。

天近黃昏的時候,忽見對麵高崖上,遠遠蒸騰起五色的雲氣,燦爛華美,不可方物。

覃方遠指給父親看,覃池驚訝地說:“這是聞遐草所發出的雲氣啊,一過十四年,難道這種仙草又重臨世間麼?”

忽然聽見頭頂半空中,有呱呱大叫的聲音,粗嘎洪亮,震得整座山林都嗡嗡作響。似乎有身形巨大的禽類從林梢展翅掠過,往對麵高崖疾飛而去。

覃方遠正當壯年,眼神清明,隻在這一掠而過的空隙中,隱約看到它的模樣。竟然不是禽類,倒象一頭能飛的怪獸。它頭似狐狸,身如鬣狗,細眼尖嘴,腳上有爪,背脊展開足有六尺寬的肉翅膀,形狀很象巨大的蝙蝠。翅翼沒有羽毛而邊緣鋒利,飛掠而過時,有刀刃般的寒光。

更奇怪的是,在那怪獸的背翼之上,伏坐有一個白衣青裙的女郎。怪獸飛得極快,隻能看清女郎婀娜有致的背影。她雙手緊緊抓住怪獸的翼根,隨著飛翔的高低快慢,俯仰變化著身形,樣子悠然而自得,其衣襟當風、長袖飛舞的姿態,宛若馭獸淩雲的仙姝神女。

覃池父子終於沒能走到那座雲氣氤氳的山崖,就離開了青城山。歸途中他們特意經過蜀中唐門總舵所在的唐家堡,竟然在堡門口看到了當年與豔容同行的那個美貌男子。他穿著普通的青布衣服,麻履革帶,木然地站在堡門口。相貌衰老了很多,樣子也很落魄,不複當年那種俊美神逸的風儀。唐門堡丁麵帶厭惡地驅趕他,喝叱著說:“象你這樣狠毒無情的人,如果不是薛令主心地慈悲,念在你父已死的份上,饒恕你的性命,恐怕你百死也不能贖回自己犯下的罪孽,又怎麼還有臉麵在這裏糾纏不休呢?”

男子反複哀求,仍然被趕開。他徘徊良久,終究難以進入堡中,隻好踽踽離去,背影頗有幾分蕭索之意。

覃池父子很奇怪,向唐家堡的人求見薛梨。堡丁聽說了他們的名字,很快將他們迎入堡中,禮節很恭敬周到,問起薛梨時,堡丁回答說,令主剛剛出外遠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但奉上茶時,卻是唐餘容出麵,親自接待了他們。

唐餘容此時在唐門擔任長老的閑職,很得到薛梨的尊重。他依然穿著雲紅輕羅綢衫,衫角袖口,都用金銀絲線繡有碗口大的芍藥花,十餘年的風霜,並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依然風度俊逸,容光照人,隻是雙腿僵直無法行走,必須靠雙輪錦車代步罷了。

談起十四年前的青城舊事,雙方都唏噓不已。覃池假裝無意地問及那個美貌男子的身份,唐餘容露出奇怪的笑容,說:“這就是唐遁的兒子,當年與我並稱為唐門雙傑的唐雨然啊。”

覃池父子不明就裏,唐餘容歎息著說:“這本來是一件關於我們令主的秘聞。但由於唐雨然再三糾纏的緣故,恐怕很快也會被別人所知。而令主光風霽月,也無意於去隱瞞,何況二位原是令主的故人,我可以稍微透露一些。”

據他說,當初薛梨獨居於梨花別院時,除了在鑄坊修習冶鑄技藝外,幾乎不與外人往來。適逢唐遲白與唐遁爭奪令主之位,唐餘容也無暇分身,很少前來別院探望薛梨。

轉眼冬去春來,梨花別院裏那七八株梨樹,盛開滿樹花朵,潔白勝雪。薛梨有一晚獨自憑窗賞花時,忽聞香風習習,窗下出現了一個白衣少年,自稱名叫杜雨,其相貌俊美難言,簡直不類常人。

薛梨很少見到少年男子,感到很羞怯,想要關上窗逃走,杜雨卻用手擋住窗格,態度溫柔和藹,叫著她的名字,笑著說:“你不認識我了嗎?當初是我化出夢境指點你的母親,才有你這個名字啊。”

薛梨感到很茫然,也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杜雨才說:“我並不是這世上的人,因為與你有夙緣,才冒險來與你相會,拳拳意濃,戀戀情深,實在是出自於本心,請你不要拒絕。”

薛梨驚慌失措,但杜雨跳入窗中,舒展雙臂,已將她攬到懷中,無論怎樣掙紮,總是不能逃開。杜雨又將衣袖蓋在薛梨臉上,質料柔滑而帶有香氣,她看不清四周情形,隻覺自己被緊緊抱住,整個人騰空而起,耳邊風聲呼嘯,寒意剌骨,似乎正在躡雲穿月而行。

不知過了多久,雙足才落下實地。杜雨撤開衣袖,薛梨這才看清自己是在一所廢棄的寺院高塔之上。塔高約有三十丈,俯身一望,如臨深淵,使人頭暈目眩。塔頂有閣樓,約有兩丈長寬,勉強可容坐臥,床幾被褥也很精潔俱全。

杜雨說:“我有事先行離去,你且安心在這裏居住,過幾天我自然會來看你。”然後將她推入塔樓中就消失了。

薛梨因為不擅長輕功,沒有辦法逃離塔樓,隻好在這裏住了下來。寺塔遠在山野,罕見人跡,塔下也有一片梨林,花朵開如香雪之海。傍晚風起,吹落枝頭梨花,往往有花瓣被卷入塔樓中,零落如星雨,很有幾分象是幼時在青城山中的景象。

過了兩天,夜晚杜雨果然前來與她相會,但一直守之以禮,隻是敘些閑話寒溫,清晨時才離開。後來每晚都來,帶來食物清水等物,越發纏綿,傾吐自己的愛慕之意,言談溫柔,動人心弦。時日漸長,薛梨情竇初開,到最後竟然也順從了他。如此月餘,夜來晝還,兩人形同夫婦,情意更加深厚。薛梨曾問過杜雨,為何不帶自己離開此處,又為何每晚才前來探視?

杜雨回答說:“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每晚前來和離開時,會有一些異相,也請你不要偷看我。”

有一天淩晨他離去時,薛梨悄悄起身張望,發現杜雨立在塔尖之上,雙臂展開,象鳥一樣飛翔而下。就在他雙足騰空的一瞬間,他的臉竟然變成了靛藍色,目似銅鈴,長齒突出唇外,象夜叉一樣猙獰可怕。

薛梨非常驚詫而恐懼,忍不住叫出聲來。

杜雨察覺到她,從空中又飛回塔內,瞬間變回原來的模樣,歎息著說:“我讓你不要偷看我,你為什麼不肯聽從呢?我的確不是凡人啊,而是被謫貶的夜叉。所以夜來晝還,也不敢帶你離開塔頂。當初在青城山中看到你,就情根深種,後來終於到你長大,才夙願得償。我對你的心真誠而深遠,一定是不會傷害你的。”

薛梨雖然察覺他不是常人,但傾心戀慕,達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竟然不覺得害怕。起誓說:“我心如磐石,畢生無轉移,又怎能因為你不是人類就厭棄你呢?”

杜雨欣喜若狂,於是二人山盟海誓,表達矢誌不渝的心意,感情更加親厚。薛梨視他為最親近之人,言談間毫無顧忌。有一晚二人談起化毒術,薛梨好奇地詢問起是否真有木族仙人,杜雨說:“木族非我族類,所以我與他們沒有往來,但私底下認為,他們的化毒之術,雖不敢說是與天道相通,但其出神入化,一定是人間毒術所比不上的。”

杜雨很不服氣,說:“我母親隻是一個凡人,但她當初煉製出來的四季毒卻天下無雙,即使是以化毒術著稱的唐遲白與唐餘容,也不能抵擋四季毒之威。如果當初不是顧慮到我與父親,母親未必會落敗於唐門之手。”

杜雨歎息說:“我雖然也聽聞過一些你母親的傳聞,但四季毒已隨她而化為灰燼,個中玄奧也再難得知了。”

薛梨垂淚說:“母親當年蹈火赴死前,曾暗中將四季毒的研製秘方藏在我的梨花簪中。自入唐門來,我謹小慎微,哪怕被外公拷問時都不肯吐露半分,就是擔心母親心血被他人所竊取。”

杜雨溫言安慰她,又詢問四季毒相關之事,薛梨於是拔下梨花簪,取出四季毒的秘方交給他。這天夜晚,忽然起了一陣狂風,旋即降下急雨,淩晨裏杜雨離去時,塔下梨林中的梨花已經全部凋謝,落了滿地花瓣。

從這一晚起,杜雨再沒前來。薛梨相思綿綿,焦急萬分,卻苦於身居高塔,無法傳遞打探訊息。過了四五日後,塔樓中存儲的食水將盡,仍然不見杜雨蹤跡。薛梨回想往昔種種,漸生疑竇,意識到杜雨所說的一切,或許是經過精心設計、專為四季毒而來的騙局。心中悔恨很深,但也無濟於事。

第七日中,塔樓中食水耗盡,薛梨饑渴交加,不得已將床褥撕碎結為布繩,自塔頂槌落,而自己緣繩而下,企圖逃出生天。但塔樓過於高險,布繩忽然從中斷裂,薛梨驀然跌落塔下,當場昏迷不醒。幸好簪中尚餘有數粒四季毒的藥丸,藥性酷烈,雖蛇蟲猛獸不敢近前,數日後,才被唐餘容所派的人尋至救回。

薛梨醒來後,才聽說唐雨然獻四季毒給其父唐遁,而唐遁以四季毒已擊敗了唐遲白。詢問唐雨然的形貌舉止,正是那自稱夜叉的杜雨。

自薛梨被唐餘容帶歸唐門後,窺伺四季毒的人很多,唐遁父子也在其中。但薛梨年紀雖小,性情看似怯懦,實則意誌堅定,不肯輕易屈服,所以唐應白也無功而返。唐雨然這才設下夜叉前緣之局。果然薛梨惑於情意,不自覺已落入彀中,才使唐遁父子獲得了四季毒。

後來唐遁被逐,唐餘容向他追索四季毒不果,卻遭唐雨然以四季毒相暗算,雖然逃出性命,卻因此下肢殘疾。

薛梨經此事以後,沉默寡言,更加不與外人接觸,最後竟然將自己鎖在室中。每日食水都從窗外送入,縱然是唐餘容前來,室內也寂靜無聲。

隻是一年後薛梨破關出現,竟然無師自通,奇跡般地學會了化毒之術,且五行化毒,樣樣都顯得很精通。而且行事冷靜多智,頗受矚目,很快在唐門年輕一代中脫穎而出,又經唐餘容的舉薦,成為唐遲白最為得力的臂膀。

唐門中人都暗中議論說,以唐明煙之能,應該早就參透了化毒之秘,並且傳給了年幼的女兒。而薛梨居於梨花別院這幾年中,或許也得到過唐餘容的私相授受和指點,所以閉關一年中,才會在毒術的修為上突飛猛進,於如林的唐門高手中嶄露頭角。

唐遁父子雖然流落在外,但依恃四季毒之威,一直圖謀回歸唐門,奪取令主之位。並鼓動黨羽,數次在門中與唐遲白發生爭端。唐門中人無人能克製四季毒之威,雙方死傷甚重。

薛梨更加沉默寡言,自請回到梨花別院,閉門一月,運用冶鑄之術,終於製出暴雨梨花針。

所謂暴雨梨花針,其實不過是一隻圓筒。筒中暗藏百餘根細針,針色銀白,形如梨花,疾如急雨,噴射麵達到十丈之廣,令人避無可避。針上雖然無毒,但構造精巧,如果沒有薛梨的梨花簪,一旦剌入人體就再難取出來,中者即使沒有當場斃命,也終會傷重而死。而與其他暗器不同的是,使用它時無須內力,哪怕隻是三尺童子,隻要觸動機括,也能噴發出強大的力量。

放眼江湖,無論是怎樣的高手,無論內力輕功毒術如何驚世駭俗,都難以逃脫那一蓬銀白急雨。而唐遁再次潛入唐門時,便死在暴雨梨花針下。

唐遲白大喜,認為暴雨梨花針一定能克製四季毒,稱其為暗器之王。

至於唐雨然等人在覃家宅院之事,正是因為唐雨然深憚薛梨,居然又尋機引誘了薛梨的侍女豔容,盜走了暴雨梨花針。

他認為有了四季毒與暴雨梨花針,已經足夠傲視江湖,哪怕是薛梨自己,所有的才智都在這兩件東西上消耗殆盡,也不可能再戰勝自己。卻不料覃宅一戰,豔容仍然折在薛梨的手下。唐雨然被擒,四季毒的秘方也回到了薛梨手中。

唐門中人忌憚薛梨之強,又應唐遲白父子的舉薦,不得已隻好公推她為令主。

覃池聽完這段曲折的往事,不由得心駭神驚,試探著問道:“唐雨然前來堡中糾纏,所為又是何事呢?”

唐餘容歎息著說;“情愛情孽,緣淺緣深,這就不是我們外人所能得知的了。”

他說,薛梨雖然廢除了唐雨然的武功,卻沒有取走他的性命,而是將其放逐。而不久前唐雨然終於得知當初他與薛梨塔頂那段孽緣,竟然有了一個男孩,被秘密養在堡中;不禁愧悔交加,背負荊條,痛哭流涕地來到唐家堡,請求與薛梨重修舊好。又用手掌批打自己麵頰,隻到嘴角流下鮮血,樣子很淒慘悲涼。

薛梨命令堡丁緊守門戶,不肯放唐雨然入內,讓人告訴他說:“你的父親已經身死,算是抵銷了你騙走四季毒的罪孽,至於我和你的往事,正如那寺塔之下梨花林中的花朵,縱然曾如香雪之海,但曆經暴風驟雨,早已凋謝得無影無蹤了。我不是心胸狹隘的人,縱然成了令主,你也不必擔心你及你這一支族人的安危。”

唐雨然又要求探視他與薛梨的那個孩子,薛梨拒絕了他。在孩子過了周歲後,她竟然秘密地把孩子送到很遠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其下落,而她自己也沒有任何探視的跡象,似乎已經將這個孩子從她的生命中抹去了。

族人對她的狠絕感到驚駭,唐餘容也曾委婉地問起過送走孩子的原因,並且希望能夠讓孩子回歸唐門,認為如果讓他從小師從名師,修習不輟,長大後身兼毒術與暗器這兩種武技,一定可以傲視江湖,成為唐門的中流砥柱,甚至成為下一代令主。

薛梨不以為然地回答說:世人都說,因為能化萬物為毒,所以化毒之術才能橫行天下。因為四季毒的毒性比化毒更為酷烈,所以我母親當年才能勝過四叔公和芍藥公子。至於暴雨梨花針,因為它疾、準、快、廣,雖隔數丈之遠,仍能百發百中,使對方立刻失去反抗的能力,甚至當場斃命,其毒辣之處又要勝過四季毒。因而人們往往誤以為,越毒辣無情的武功,似乎就越厲害。但同樣是運用化毒之術,祖師唐冬青卻能擊敗他的師傅唐耕野;同樣是使用四季毒和暴雨梨花針,唐雨然和豔容卻敗在我的手下;難道是因為唐冬青比唐耕野更毒辣,而我的無情,竟然會超過唐豔二人麼?

最強大的力量,從來就不是毒辣無情,而是溫柔悲憫。不能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正如唐遁父子,縱然身懷化毒術、四季毒和暴雨梨花針這三大絕技,也曾名聞遐邇、從者雲集,但到了最後,終究不過是象喪家之犬般,落魄流離罷了。

所以說,武道中所含的玄奧,是不能從常理來忖度的。而人世間的愛恨,也不能從常理來忖度。

成為令主後,人人知道我喜歡梨花,唐家堡附近種滿梨樹,花開時節,香雪成海,綿延百裏,其盛景為蜀中之冠。但我認為最美的梨花,仍然是在幼時青城山的舊居之畔啊。

如果能遠離江湖的是非爭鬥,愜意地觀賞到真正的暴雨和梨花,始終有溫柔悲憫的情懷,從平凡的生活中所獲得的樂趣,對這個孩子來說,難道不遠遠勝過做唐門令主的兒子嗎?

覃池父子聽完唐餘容的講述,都嗟歎不已。他們盤桓了數日,始終也沒有等回薛梨,於是留下容華那枝梨花簪,告別唐餘容,回到自己家中。

覃方遠的兩個女兒欣喜地迎接祖父與父親,告訴他們說,就在兩日前,有一個白衣人來到覃宅,自稱奉覃池故人女之令,送上一隻精美的錦匣作為禮物。

覃池疑惑地打開錦匣時,隻見匣中錦緞之上,臥有一叢異草。形狀很象是桂樹的葉子,草莖纖細而修長,又頗有蘭草那種幽嫻的氣度;雖然采擷已久,但葉色青綠,有淡淡的雲氣籠罩在草上,久久不肯散去。

察其形色氣味,正是青城山才有的聞遐草。而盛放聞遐草的錦匣,與十四年前薛夫人所贈的錦匣,也是一般無二。

他恍然大悟,回想先前在青城山間,覃方遠所見的那能飛行的怪獸,其形貌極似絕跡已久的寒磔鴉。而鴉背上的女郎,應該正是薛梨。回想她那破雲而去的悠然風姿,大概隻有真正的神女仙姝方能比擬。

用毒近乎神,暗器當稱王。薛梨這樣的女子,即使逢際於危難,僻居在山野,但一飛衝天之時,誰又能抵擋呢?至於紅顏一怒,血流千裏;談笑時殺人無形,翻覆間執掌江湖——這樣的誘惑,也隻有薛梨這樣的女子,才能抵擋啊。

縱然不能遠離江湖的是非爭鬥,愜意地觀賞到真正的暴雨和梨花,但如果在心中驅除仇恨的陰影,隻留下溫柔的悲憫,想必那也是一種令人向往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