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薛梨(2 / 3)

覃池有個兒子,名叫覃方遠,少年時便跟隨父親學習醫術,長大後也以行醫為生。他研讀覃池留下來的《靈樞藥秘》,雖然隻是一知半解,但對於治療惡瘡奇毒之類的外傷,卻摸索出一些獨門秘法,漸漸也有了些名氣,哪怕鄰縣的人也常常慕名來請他出診。

有天夜裏,忽然天降大雨,雷電交加,狂風肆虐,吹斷了覃家後院的樟樹枝。荊楚一帶,有很多湖泊河流,覃家後院下臨漢江,樹枝正好砸在碼頭邊停靠的船隻的頂篷上。覃方遠平時還喜歡卜筮之術,聽說這件事情,猜測說:“橫風覆船,枝折幹撲,利有攸往,利見大人,是小吉的征兆。但風吹折樹枝,又預示波折很多,常有反覆,吉中帶有凶險。風為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如果以柔順的態度去麵對,或許可以避凶就吉吧。”家人聽到了,也不放在心上。

半夜的時候,有人大力扣擊覃家的大門,哀求診病的叫喊聲,哪怕是在雷電暴雨中,也聽得很清楚。打開門來看,叫門的是幾個年輕女子,護著一輛油壁輿車,她們的鬢發衣衫已經淋得濕透了,樣子狼狽而焦急。詢問她們的來意,其中一個穿翠綠繡衣的年輕女子回答說:“我姐姐今天歸寧回娘家,在路上遇到了山賊,婢仆們護著她拚命地逃走,不慎還是被山賊的暗器所傷。傷勢怪異而嚴重,尋常的醫生都束手無策。聽說您擅長醫治各類外傷的名聲,所以隻好冒著大雨來上門求診,如果您不肯接手醫治的話,很可能會危及到生命。”

其他女子也紛紛相求,言語婉轉而懇切,覃方遠隻好讓他們將女病人從輿車裏扶下來,安置在側廳,連夜為這個女病人診脈驗傷。

女病人的年紀略長一些,大概在三十四五歲的樣子,穿著豔紅繡衣,袖子上鑲滾三色斕邊,華麗而別致。她的神情冷厲,特別是眉毛和眼睛都很有威嚴,並沒有因為受傷而略微減少半分。覃方遠讓擅驗外傷的長女瑤華去查看她的傷勢,瑤華解開女病人的衣襟,除去外麵的繡衣,露出的肌膚細膩而白晰;然而自頸部以下,腳背之上,全身都釘滿了一簇簇銀質暗器,遠望便如雪野之中,盛開了無數銀色梨花。暗器打造得特別精巧,每簇隻有指甲蓋一半大小,各分為五瓣。每瓣又各嵌有八枚暗鉤,形如蛛足,緊緊地扣入血肉之中。

瑤華嚐試用銀鑷子去取下它們,但稍稍一動便有鮮血流出,而暗器絲毫沒有被撼動。連著換了好幾種用於外傷取物的鑷子和搭勾,折騰了很久,鮮血橫流,但都無濟於事,女病人雖然咬牙忍受,但也差點暈死過去。

還是穿翠綠繡衣的女子提醒說:“這是一種很特殊的暗器,形若梨花,每片花瓣上都打造有八根細鉤,精細而堅硬。聽說施發這種暗器的人,可以根據催發內力的大小,來影響這八根細鉤扣住血肉的力度,尋常的手法很難取出。傷重的可以立刻阻礙血氣運行,當場身死;傷輕的因為暗器長期留在體內,血氣終究會受到損害,而血肉也會漸漸衰竭,簡直是令人生不如死啊。”

瑤華隻好稟告給覃方遠,覃方遠一時也想不出好的辦法。此時他的幼女容華,因為心疼父親半夜還要操勞,親自下廚熬製茶湯,並端了一碗過來。容華的發髻上插有一根梨花簪,是祖父覃池從蜀郡帶回來的,當時覃池神智不清,但家裏人還是明白他買簪的意思,因為隻有一根,就將這根梨花簪給了容華。

覃方遠靈機一動,取下容華的梨花簪仔細察看,隻見簪頭梨花的形狀,與女病人所中的暗器十分相似,隻是足足大了一圈。而且簪頭梨花的花瓣是向上伸展,花中心形成一處微微的凹形,與暗器大小很接近。

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於是讓瑤華拿著梨花簪,將簪頭梨花的凹形對準女病人身上的一簇暗器,輕輕按下去。簪頭每一條花瓣的兩槽,恰好嵌住暗器中每一瓣的八根細鉤,再運用嫻熟圓柔的腕力,輕微地旋轉,竟然將每一瓣的八根細鉤都漸漸束到了一起,不到半枝香的時間,就把暗器從血肉中取了出來。

繡衣女子們都很驚喜,女病人卻緊緊地盯住瑤華,厲聲問道:“你怎麼恰好有一根梨花簪,能夠取出這樣歹毒的暗器?難道與那個山賊有所淵源麼?”

瑤華委屈地回答道:“這是妾的祖父當年去蜀郡遊曆,買給幼妹的一枝梨花簪,怎麼會與山賊有牽連呢?”

女病人將信將疑,但沒有再問下去。瑤華足足忙碌了半宿,才將所有的暗器都從女病人身上取出來,又遵照父親開出的獨門藥方敷上療傷的藥物;隻到天色將曙的時候,女病人的氣色才好轉過來,她似乎是那些繡衣女子們的首領,喚那個穿翠綠繡衣的女子為“碧羅”,讓其支付了覃方遠豐厚的酬金,說:“我的傷勢還需要調治,或許在此後幾天內,會有我們的同伴前來探望。我們在你這裏還要盤桓一段時間,但一定不會虧待你的,希望你能夠暫時容我們留下來。”

覃方遠貪圖她的報酬,讓這些繡衣女子住了偏院中。此後的一兩天內,又不斷有相似衣飾的女子前來探病,並且留了下來。到最後聚在偏院中的人數竟有三十餘人,因為床榻有限,有些繡衣女子就和衣睡在廊下和院中。她們深居簡出,輕易也不容許人接近偏院。偶爾聽到彼此間的稱呼,似乎每個繡衣女子的名字中都有一個“羅”字。

覃方遠雖然覺得她們的行為很詭異,但因為接受了重酬,也不願過問。

恰好覃方遠的一個好友,是江湖中的劍客,因為與人爭鬥中受了傷來找他醫治。無意間見到了偏院中的眾繡衣女子,不禁臉色大變。悄悄地問清了事情的始末,向覃方遠說:“你怎麼敢接診這個病人呢?難道你不知道身著豔紅繡衣,袖上鑲有三色斕邊的人,正是繡羅坊的門主張繡娘嗎?繡羅坊也精於暗器毒藥,本來很有勢力,與長青門、一品堂並稱為荊楚三大剌客組織,但最近與蜀中唐門交惡,繡羅坊大傷元氣,連總舵都被夷為平地。張繡娘被擊成重傷,因為唐門的勢頭很大,沒有人敢出麵相助,估計是這樣才來找你醫治並暫避在此處吧。你竟然醫好了她,難道不怕唐門找你尋仇嗎?”

覃方遠略知一些江湖事,知道近年來,唐門的勢力擴張很快,早已越出巴蜀二郡的區域,進入荊楚境內,也多次與其他門派出現紛爭,幾乎是所向披靡,小門派根本無力反抗,紛紛歸降。三大組織中,長青門已主動投入唐門,一品堂暫時銷聲匿跡,沒想到繡羅坊也落到了這樣狼狽的地步。覃方遠一時大意,竟然將自己陷入江湖紛爭中,也曾聽聞過張繡娘的名聲,知道她行事狠辣,現在也根本不敢開口逐客,心裏感到非常懊悔和驚惶。

這一天臨近黃昏時,忽然有一道金光從天而降,落在覃宅院中,化作一對年輕的男女。

女子隻有二十四五歲,衣衫豔麗,墨色的頭發挽成墜髻,斜簪一朵紅芍藥花,行止間有一種異常妖冶的風姿。男子年紀小一些,也是個絕美的少年,袍子上用金銀絲線繡滿雲霞,襟間係一粒指頭大的明珠,璀璨的光華照射出很遠,氣度神逸而出塵。

覃家人以為是仙人,紛紛拜倒在地,口中也頌禱不已。但他們卻並不理睬,反而徑直進入繡衣女子們所在的偏院。

覃家人麵麵相覷,但見那些繡衣女子不以為忤,更猜測不透這美貌男子的來曆。

美貌男子進入偏院不久,忽有一團青霧,從院中徐徐騰起,很快將整座覃宅都籠罩在霧中,相隔十餘步的人,隻能勉強看清身形的輪廓。院中又隱約有風聲流動,推動霧湧,散發出異常清冽的草木芬芳。時當秋末,院中草木大多已經枯黃凋敝,然而薰沐在這香霧之中,隻在一盞茶的功夫,隻聽畢畢剝剝的輕響不斷,枝幹上爭相生出無數米粒大的新芽。

忽然隻見張繡娘睡臥在榻上,被四名繡衣女子從偏院抬入正廳,那對男女也一直緊緊跟隨在她的身側,與張繡娘似乎很熟稔。而這對男女相互間傾談時,眼波流動,口角生春的樣子,也顯得暖昧而親密。

繡衣女子們也都從偏院蜂湧而出,強行關閉門戶,再不準任何人出入。覃家人也被她們從後房中驅趕出來,除了癡傻已久的老父覃池外,其他人都被逼坐在正廳的牆角處。她們的行事,似乎很快便會有大敵降臨。覃家人心中都惴惴不安,但也沒有辦法避開。

那個叫碧羅的女子發出叱喝的聲音,將三十餘名繡衣女子置在不同的方位,似乎在交待對敵的陣法。

美貌男子的神態卻顯得很悠閑,笑著向張繡娘說:“繡娘你未免太過謹慎了,隻要你們好好為我護法,又何必用上你的‘錦繡萬重’?就算真的不行,豔容手中還有一件堪稱神器的寶物,一定會護持你們的周全。”

他口中的豔容,正是那與他同行的容色妖冶的女子,她聽到這美貌男子的話,隻是嫣然一笑,媚態橫生。

美貌男子隨即揮袖一展,那團浮在院中的青霧更為濃重,草木上新生的芽尖也微微顫動,刹那間迎風長大,化作綠葉簇翠,柔枝伸展,儼然是一片萬物複蘇的陽春景象。

張繡娘忽然臉色陡變,扯住美貌男子的衣袖,失聲說道:“她們已經來了!”

話音未落,隻見一道白光,如貫日的虹霓般越牆而入,撕開青霧的遮弊,蓬然化為四散的辛辣煙氣。那些翠綠的枝葉一觸及煙氣,瞬間都變成了枯黃的顏色。

美貌男子並不慌張,反而張口吐出一團赤光,化為滿空赤色,如夏日炎陽,照得整個院子如受火炙。無論是草木的清芬,還是同辛辣的煙氣,都蕩然無存。院角有一隻養有荷花的大缸,頓時蒸騰起濃重的水氣,在空中凝作筆直的一條。

覃方遠精擅藥物,當然知道對百草百藥中的毒性運用得當,反四氣五味之道,可以逆轉人體陰陽五行。

這美貌男子吐納間所噴出的霧氣,顯然也是在催發一種毒藥。然而藥中的毒性卻能逆轉天時地氣,於肅殺的秋日裏,重現陽春之生機、炎夏之繁盛,在這小小的院落之中,赫然浮現出四季的明顯更替。

其神威之處,恐怕連最富盛名的唐門化毒術也遠遠不及。

院外人似乎也很忌憚,自發出那道白光後,再沒有任何舉動,顯然不敢冒然入內。

美貌男子頗為得意,揚聲道:“既然能驅發‘白霓貫日’,那麼來的一定是唐星雲了。我有四季毒相助,連芍藥公子都折戟沉沙,況且還與繡羅坊聯手,你們這些弱質女流,又何必白白來送死呢?”

院外有人答道:“你父子二人背叛唐門,和繡羅坊又同流合汙,還想安然離開麼?何況你修為未足,連四季毒連一成的威力都不能發揮,又有什麼好懼怕的?”

話音尚未落盡,隻聽沙沙數聲,仿佛無數雨點打落在覃宅的門牆之上。隨即轟然一聲,一帶門扇牆瓦,受大力所擊,盡都化為碎片,象雨點一樣四處濺落。

有無數白衣人,蛺蝶一樣飄然飛進來。

為首的是個中年女子,顯然就是那個唐星雲。她蒙著白色紗巾,隻露出兩道長眉,眉鋒淩厲得象出鞘的劍刃,令人望而生畏。她雙袖揮舞,射出兩道耀眼的白光,當空飛旋,鋒如利刃,滿院赤光刹那間被割得支離破碎。

張繡娘手拍床榻,發出銳利的尖叫聲,那些繡衣女子腰帶外麵裝飾用的碎玉和紗羅,頃刻間碎裂紛飛,露出裏麵鋒厲的劍刃。原來那些腰帶都是軟劍裝飾而成,此時抖開劍身,數道森然的殺氣頓時布滿了整座側廳,如惡龍夭矯奮鬣,紛紛向唐星雲等人撲去,雙方激鬥在一起。

美貌男子冷冷向唐星雲道:“如果我用‘八部三魔’的心法催發四季毒,你也不懼怕麼?”

他伸手在臉上一抹,整張臉刹那間變成靛色,怒睛獠牙,貌如夜叉,背後生出肉翼,伸展開有七尺長,說不出的猙獰可怕。眾女子都發出驚怖的尖叫聲,隻有張繡娘露出喜色,向碧羅說道:“他在‘八部三魔’上的心法,竟然達到了這樣高深的程度了嗎?能在瞬間化身為夜叉,又有背生雙翼的異相,想必其內力的修為,應該達到了半魔的境界,再加上四季毒的威力,就算是修道有成的劍仙,也不敢有所輕視啊。”

覃方遠聽到這裏,覺得很奇怪。唐門的化毒術精妙神奇,被江湖上公認第一,除了覃方遠這樣的醫者,很少有人再去研習毒藥。但聽這美貌男子與唐星雲的對話,似乎四季毒這種毒藥的利害,竟還要勝過唐門化毒術的威力。

唐星雲眼中不由得露出懼色,厲聲喝道:“你修煉‘八部三魔’中‘夜叉部’的邪術,如果不及時回頭,使心魔愈陷愈深,到最後能逃脫被天道誅殺的命運麼?”

夜叉充耳不聞,肉翼陡然拍動,頓時生出兩股強勁的旋風,將院中草木吹得盡數俯倒,甚至連眾人也覺站立不穩,夜叉卻借此風勢,淩空飛起,張口一吸,先前那片赤霧瞬間有如水流,竟被吸得幹幹淨淨。它利爪陡伸,爪甲瞬間長有一尺,鋒利如刃,徑直撲向唐星雲,同時從口中吐出一團黃霧!黃霧急遽降落,仿佛劈麵而下一片沙塵急雨,四周頓時天昏地暗,眼見得那些草木都迅速地枯萎下去,凋黃的葉片紛紛落地。有幾名白衣人不慎被黃霧波及,都無聲無息地仆臥在地。

唐星雲袖底激發的勁氣,如白色的虹霓破空而出,逼開一片黃霧,也擋住夜叉淩空的撲擊。覃方遠一家嚇得緊緊地蜷縮在一起,躲在角落裏,耳邊隻聽見夜叉的爪甲碰上唐星雲發出的虹霓之氣,發出金屬般剌耳的鏘然聲。

唐星雲長袖飛卷,如流雲拂過夜叉身後的廊柱,但見紅光一閃,柱上驀然浮現一段翠綠花枝,細碎的葉子迭疊在一起,綴有十餘朵杯口大小的朱色薔薇。

夜叉似乎對這些薔薇頗為忌憚,躍避開去。它在空中騰挪飛躍的身法,極為詭異恍惚,如鬼如魅。唐星雲回袖傳拂,有紅光浮動,那些薔薇花朵蜿蜒伸展,宛若流水傾瀉般,瞬間爬滿廊柱,攀上門窗。但凡有木質的地方,都有朱色薔薇的花影,在模糊的暮色中輕輕搖曳,暗香浮動。

眾繡衣女子卻不是眾白衣人的對手,已經露出敗象,步步後退,一直退到了張繡娘的榻前。忽聽嗆啷一聲,是物事落地的銳響。接著又是嗆啷數聲,一截截斷鋒落在地上,看形狀正是繡衣女子們所持的軟劍。

繡衣女子有人驚叫道:“是化毒術中的青木之毒!”張繡娘忽見自己床榻的酸枝木扶手上,也盛開出一朵朱色薔薇,不禁大叫一聲,肝膽欲裂。

夜叉大吼一聲,呲牙張口,忽爾噴出一股氤氳的白氣,頓時森寒逼人,恍若隆冬。薔薇花不抵寒意的侵襲,紛紛飄落。唐星雲疾速向後退去,但瞬間袖口已結了一層薄冰。

而一直站在張繡娘榻邊的那個名叫豔容的女子,忽然揚起手來,露出一隻尺許長的圓筒。

唐星雲厲聲叫道:“快躲開!”雙袖齊揮,象雲靄浮現於山岫,已擋在麵前!

筒頭裏射出無數銀白色的細針,它們在空中驀然蓬發,形有五瓣,仿佛於夜色的幕遮下,綻放無數潔白的梨花,幽雅清麗,卻勢如急雨,有一種說不出的妖異之態。

幾乎與此同時,從唐星雲和眾白衣人的袖底、腰間、發髻甚至領口處,都飛出無數暗器,而從長案上、廊柱間、階隙中甚至是屋梁下,蓬然伸出無數含苞待放花朵,有芍藥、薔薇、杜鵑、石斛、朱槿等,怒放的群芳,與飛舞的暗器一起,都迎向那片梨花般的針雨!

明明有無限殺機,鋪天漫地,偏偏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廳中萬籟俱寂,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隻有一片淡淡香氛,彌漫了覃宅的院廳。香味似蘭非麝,帶有清新的草木芬芳,令人心曠神怡。

香氛微風,吹來一蓬銀針,形狀和豔容發射的銀針很相似,紛紛飄落的樣子,如天地間驀然降下一場茫茫大雪;然而後發而先至,竟然擋在群芳與暗器之前,正好攔住了豔容發射出的那片細針,其迅疾非常,又如一場暴風驟雨。

覃方遠後來曾對人談起那場神妙玄微的針雨。

他說,豔容從那隻奇怪的筒中,所射發出的那些形如梨花的銀針,有著異乎尋常的威力,仿佛夏日暴雨來臨前的潮濕風息,於幽雅清麗的姿態裏,已經隱約迸發出暴虐的殺機。但後發而先至的那蓬梨花針出現時,卻如春風化物,和煦清新。恍若千萬朵綻放的梨花,在空中刹那盛開;帶來的明明是死亡,卻展現出如夢似幻般的美好景象。令所有看到的人,仿佛遠離一切的黑暗和血腥,忘懷已過的往昔與企盼的未來,隻在心中漾起溫柔的情懷,唯願將自己沉浸在那片如雪的花海之中。

無論是豔容所發射的銀針,還是那些詭異蜿蜒的花朵,如雨噴射的暗器,激鬥的繡衣女子與白衣人,還有唐星雲、夜叉、豔容、張繡娘等人,也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那片如雪的花海之中。

這一切,都好象隻是刹那間的光影的幻覺,但耳邊卻分明聽到繡衣女子們發出的淒慘嚎叫聲。她們紛紛跌倒在地,身上多出很多細小的孔洞,每一處都在噴射出鮮血;而張繡娘不知何時已倒斃在榻上,額頭上開出一朵朱色薔薇。

豔容也滾落在張繡娘的榻前,奄奄一息。她的衣裙碎裂,有龜裂的紋路,自小腿往上,一寸寸蜿蜒上來,象是活物在蠕動一樣。裂口處能看見鮮紅的血肉樣子詭異而可怖。

夜叉不知何時降落在院中,已恢複了美貌男子的麵貌,但麵色蒼白,神情狼狽,錦繡的袍子下擺也被損毀了大半,左手的無名指也被削去一半,不斷有鮮血滴落下來。

而唐星雲率白衣人眾,雖然圍住了他們,卻垂手肅立,目視遠處,樣子很敬畏,似乎正在恭迎什麼人的到來。

覃方遠戰戰兢兢地從斷壁殘垣中看去,但見漆黑的夜色中,有一團淡淡紅光,從遠處行來。

初時好象隔得很遠,頃刻間就到了廳前。

那是個白襖青裙的女郎,發插銀簪,手提一盞紅紗燈籠。燈光透過紗色,照亮她周圍的一片黑暗,將她周身隱約披上一層淡淡光華,眉目如畫,清麗安謐。

美貌男子看著那個女郎越來越近,全身顫抖,大汗淋漓,連發髻都被汗液浸透了。

豔容身上那種龜裂的紋路,已經蔓延到了頸項處,先前的冶華妖嬈蕩然無存。她淒慘地望著那個女郎,說:“你說過暴雨梨花針堪稱暗器之王,僅靠機括的精巧,就足以稱雄天下,並不需要內力的催動。為什麼我雖然盜走了一筒,卻仍然敵不過你的暴雨梨花針呢?”

女郎抬手一指美貌男子,淡淡地說:“都說四季毒是最厲害的毒藥,連唐門化毒之術都不能克製。為什麼他盜走四季毒這麼久,卻始終沒有成為唐門令主呢?”

豔容沒有辦法回答她,美貌男子也立即低下頭去,麵如死灰,不敢正視。

女郎隨手取下髻上銀簪,淩空一擲,盡數沒入土中。她張口吐出一口青霧,恍然間如煦風拂麵,地麵有梨樹嫩枝破土而出,疾速伸展,最初不過是寸許,到後來已有一人高,主幹粗如手腕。綠葉漸生,花苞始現,很快盛開一樹如雪梨花,春光盎然。女郎又吐出一口赤霧,熱浪逼人,梨花紛紛飄落,露出黃豆大小的青核。她隨意吞吐,赤霧環繞,那青核瞬間長到拳頭大小的梨果。女郎再吐出黃霧,熱意褪去,清涼頓生,梨果轉為青黃,再到深黃色,皮薄汁滿,香氣撲鼻。忽爾白霧從空中降下來,寒意剌骨,梨果梨葉都在刹那間消失不見,唯有枝幹枯黃的梨樹,蕭瑟地立在霧氣之中。

美貌男子看到此處,汗出如漿,站立不穩,竟然癱軟在地。先前他使用四季毒時,也曾在方寸之地,顯出四季的更替。但其功力意境,顯然與這女郎相比,有雲泥之別。

女郎忽然清嘯一聲,躍身飛起,衣襟當風,神采飄逸,狀若壁畫中常見的飛天仙女一般,流雲般的長袖,正擊在那株幻生出來的梨樹之上。

梨樹發出鏗然的聲音,倒地化為銀簪。簪身長約四寸,形狀象是一根梨枝。從簪身到簪頭,開有四五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瓣蕊清瑩,疏落有致,栩栩如生。女郎衣袖一卷,銀簪應聲飛起,已簪回發髻之中。

美貌男子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隻是俯身向那女郎跪倒,瑟瑟發抖。

唐星雲驚訝地指著美貌男子,問女郎道:“難道他當初沒有盜走您的四季毒嗎?您為什麼不肯向令主說明呢?”

女郎答道:“當初蜀中雲家認為劍術天下無敵,卻敗在唐門先祖的化毒術下;芍藥公子認為化毒術天下無敵,卻敗在四季毒下;我深恨四季毒被此人盜走,才製出暴雨梨花針去克製;豔容以為暴雨梨花針無敵於天下,卻不知道真正的力量來自於內心。天道循環,物物相克,從來就沒有什麼第一的說法。至於內力的深淺、毒性的高深、兵刃的鋒利、機關的巧妙,哪一樣最厲害,誰又說得清呢?”

豔容露出苦澀的笑意,掙紮著說:“婢子現在明白數年來,您為什麼沒有追殺這個負心人了。隻恨一切已經太晚,縱然回頭也是不能了。”

她說完這些話,那些龜裂一樣的紋路已經到達了喉頭並且迸裂,很快就傷重死絕。那些繡衣女子中或有幸存的,沒有辦法抵抗,也都束手就縛。張繡娘隨身攜帶的號令信物是一麵彩色的錦旗,也被唐星雲等人收繳了。

隻有那個美貌男子,一動也不敢動,始終跪伏在地,被汗水浸透的衣衫上,居然漸漸出現一片片鮮紅的血漬,望去觸目驚心,疼痛得渾身發顫也不敢移動半分。他哭泣著說:“我知道以我的罪過,實在是萬死也不能贖其萬分之一。隻希望你能看在昔日的情份上,給我改過自新的機會,我願意畢生都供奉在你的左右,來贖回我的罪過。”他天生俊美的風儀,對比如此哀怨的情狀,令人更增添了憐憫之意。

但唐星雲毫不動容,冷笑著說:“以前的罪過即使不提,但你身為唐氏族人,用四季毒謀害芍藥公子,又引誘豔容偷走了暴雨梨花針,甚至背叛唐門與繡羅坊同流合汙,難道還不算罪惡滔天嗎?”

美貌男子頻頻頓首求告,女郎的神情始終很淡然,說道:“你全身的經脈已經被我的梨花針打碎,縱然是大羅金仙也沒有辦法複原,形同廢人。我此行不過是為了殲滅繡羅坊,並追回暴雨梨花針和四季毒罷了。至於按唐門的門規要如何處理你,那需要長老們來共同商議。又何必故作姿態,來博取我的同情呢?”

美貌男子聽到這些話後,臉上的神情顯得很絕望。唐星雲命人將他押下去時,他幾乎已經全身癱軟,不能夠行走。

覃方遠全家看到這一切,對這陌生的女郎很敬畏,一直屏息靜氣,唯恐惹來了新的禍端。

女郎的目光穿過眾人,忽然看到容華髻上那根梨花簪,似乎有所觸動,上前問道:“看這梨花簪非常精致,不象是銀樓裏的俗品,原本隻有一根嗎?”

她的語氣很恭敬,覃方遠發現她髻上的銀簪,與容華的簪子很相似。心中感到驚疑,戰戰兢兢地回答道:“這是家父早年間遊曆江湖,在蜀中買來的。但家父從蜀中歸家的途中,似乎遇到了什麼大的變故,至今連神智還沒有清醒,所以簪子的來曆,我們也不明了。”

女郎的神情很驚訝,提起燈籠,說:“我是令尊多年前的舊識,想見他一麵,可以嗎?”

覃方遠將她帶到柴房,自己不敢離開,隻好守在外麵。覃池因為神智不清,先前被繡羅坊的人棄在這裏,女郎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抱著一捆柴高臥不醒,發須衣衫,都沾滿了草梗和塵土,樣子很邋遢。

女郎卻沒有嫌棄的神色,反而取下發髻上的銀簪,用簪尖輕輕剌在他的合穀穴上,沁出細小的血珠。歎息說:“一別十年,浮生如夢。先生還不快快醒過來嗎?”

覃池的神智好象忽然間清醒過來,他環顧四周,似乎迷惑不解的樣子。但看到女郎肌膚如雪,額間有一粒翡色的紅痣,才遲疑而驚喜地問道:“你是阿梨嗎?”

女郎微笑著回答說:“十年來的時光,真的很象一場大夢。我的確是當初青城山中的阿梨啊。”

她從袖中取出一隻指頭大小的瓷瓶,交到覃池的手中,說:“當年因為我的緣故,連累您受苦至今。這隻瓶中有三粒藥丸,每日以清水服一丸,三日後就能完全驅除當年的毒性,恢複靈台的清明。”

兩人交談了很久,女郎才起身離開,臨走時將繡羅坊眾人所攜帶的金珠之物都留給了覃方遠。一群人還捆綁起那個美貌男子及眾繡衣女子,這才簇擁著她,飄然遠去,隻見一團紅光,如雲霞冉冉,漸漸消失在漆黑夜色之中,宛若傳說中趁夜而來、淩雲而去的仙姝神女。

覃池服下藥丸後,果然恢複了以前的清明靈智。全家人都感到很欣喜,但外人問起來時,都推說是多年服藥的功效,沒有提起那個唐門的女郎。不久後聽說唐門的老令主唐應白病逝,新任的令主竟然是個名叫薛梨的女子。

唐門規製森嚴,最高深的化毒術向來是傳嫡不傳庶,傳子不傳女,庶子和女子,隻能修習粗淺的化毒術罷了。能以女子之身,外姓之人,成為唐門令主,其際遇之奇,不吝於石破天驚。聽江湖上流傳的關於她的形貌描述,卻有幾分象是那晚探視覃池的白衣女郎。

覃方遠頗為好奇,曾在私下裏問起覃池那個女郎的來曆,覃池歎息著說:“是多年前的故人之女,小名叫阿梨,那根梨花銀簪,就是我當年買來贈給她的。另一根我留給了你的小女兒容華,想必這也是她能找到我的原因吧。至於其他的事情,也就不必提起了。”

關於唐門新令主的來曆,江湖上流傳說,唐應白的膝下有五子一女,女兒的閨名叫明煙,天姿聰穎,五六歲時便通讀《藥性賦》,長到十歲時,能辨識數千種藥材,而且精於藥理之道,要遠遠勝過五個兄長。但唐應白為人守舊刻板,遵從唐門的門規,不肯傳授給她最高深的化毒術。然而唐明煙天賦異稟,擅長煉製各色丹丸毒藥,能自在隨心地驅使各種毒性,對毒術的操縱達到了很高深的境界。

都說化毒術是奪自天地造化,催發內力,便能將所見萬物,隨心所欲地化生毒性。從藥石中提煉毒藥、並且用以攻擊敵人的傳統毒術,與之相比,被認為粗淺得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