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薛梨(1 / 3)

東海龍女

荊楚的名醫覃池,行醫三十餘年,老年很喜歡道術;偶爾得到一本名為《靈樞藥秘》的古籍,上麵記載了上千種罕見的藥草和丹方,文字間的氣韻清靈,講述的藥理也很精深,並不象是一本尋常的道經。即使是覃池本人反複研讀數年,也隻約略地懂得二三成罷了。

隻是籍中所載錄的藥草在荊楚很少,覃池偶然聽說蜀郡的青城山,崖峻路險,林木幽深,有很多珍稀的藥草靈獸;竟然不顧家人的勸告,獨自乘舟驅車,千裏迢迢,一直抵達青城山麓。

青城山人跡稀少,道路也很崎嶇,象羊腸一樣細窄,隻有采藥或砍樵的人偶然來到這裏。覃池長於養生,雖年過五旬,步履仍象壯年人一樣輕捷。他不辭辛苦地劈棘斫荊,一直到達了人跡罕至的山腹中。

一路上果然見到了多種珍稀的藥草,但植株疏落,好象有人趕在他前麵已經采集過了。

覃池很不甘心,於是緊跟下去。山勢越來越險,到後來連羊腸般細窄的小道也漸漸消失了,草叢中有被踩踏過的痕跡,說明有人在他之前已經走過。

他隻好用隨身的短劍劈開那些擋路的葛藤,又用兩隻鐵質飛抓緊緊的扣住崖壁的隙縫,借力支撐住身體的平衡,小心地踩在岩石間的淺凹裏,才能勉強前行。

天近黃昏的時候,發現前方高崖上,蒸騰起五色的雲氣,映得半邊崖麵都發出光芒來。

定晴地觀看,發現崖邊生長有一叢異草,葉色青綠,形狀很象是桂樹的葉子;草莖纖細而修長,又頗有蘭草那種幽嫻的氣度。雲氣正籠罩在草上,久久不散。

覃池認出這正是《靈樞藥秘》上記載的“聞遐草”,說它“葉如桂,莖如蘭,服者淨心輕身。”是煉製道家丹藥的上等藥材。大喜過望,正想設法攀上崖去時,崖壁間忽然出現了一個素衣短笠的年輕女子,她雙手交錯握著那些垂落的藤蔓,縱高伏低,靈捷得象飛鳥和猿猴一樣,很快就到達了崖頂。

覃池認為她非妖即鬼,不敢驚動。隻到女子爬上崖頂,伸手去夠那叢聞遐草時,驀然間有一道黑影從草叢間飛躍而起,寬大的翅翼向年輕女子的頭頸削去!

年輕女子猝然間來不及躲閃,俯身跌倒在地上。覃池救人心切,顧不了許多,將左手的飛抓擲過去,隻聽“滋嗆”一聲,正好把黑影擊倒在地。

黑影呱呱大叫兩聲,聲音粗嘎,震得整座山崖都嗡嗡作響。它展翅飛上半空,隻含恨看了覃池這邊一眼,卻仍在年輕女子頭頂處盤旋,顯然是怕失了聞遐草。

它的樣子很怪,頭似狐狸,身如鬣狗,細眼尖嘴,腳上有爪,背脊展開四尺寬的肉翅膀,形狀很象蝙蝠。翅翼沒有羽毛而邊緣鋒利,飛掠而過時,有刀刃般的寒光。

覃池大驚失色,向著年輕女子叫道:“這是守護仙草的寒磔鴉,它們擅智多謀,翅膀也很鋒利,甚至與刀劍相擊都能將對方斫斷,請千萬當心!”

年輕女子站起身來,向他微微頜首,表示感謝的意思。寒磔鴉趁機下撲,嘴爪也向年輕女子的頸子襲去!

年輕女子揮掌向著寒磔鴉拍出去,掌中騰起一縷暗綠色煙霧,扶搖而上,在暮色中蓬然分開,如千萬條翠色帛帶臨風招展;“帛帶”無風自動,上下穿梭交織,頃刻間織成一枚巨大的蠶繭,恰好將寒磔鴉困在其中。寒磔鴉似乎是知道這煙霧的厲害,眼睜睜地看著“帛帶”上下翻飛,卻始終不敢沾碰,隻是大翅連揮,翅翼卷起寒風,想遠遠地用翅風將其擊散。

年輕女子忽又張口吐出一口白煙,周圍丈許內頓時生出了霧氣,如紗似幕,那翠色煙霧凝結在這“紗幕”之中,顏色轉為明豔的蒼翠,寒磔鴉所帶起的風聲雖疾,竟然吹它不散。

眼見得那一條條“翠帛”,若有靈性的蛟螭般,纏繞得越來越緊,越來越密,“蠶繭”也因此縮得越來越小,到最後寒磔鴉的翅膀再不敢大力扇動,身形無法長久地停駐在空中,緩緩下落,眼看著就要觸及“繭”底,不禁發出呱呱的大叫,似乎悲懼交加。

仙草多半有異獸珍禽守護,守護聞遐草的寒磔鴉頗具靈性,是獸而擅長飛翔,爪翅鋒銳,居住在高峭的崖壁之上,又易守易攻,比起其他的猛禽凶獸更難對付。所以聞遐草之名,連覃池都是從《靈樞藥秘》上看來的,平時根本沒有聽人說起。想必有機緣見到它的人,大多喪身在寒磔鴉的爪下。

然而看年輕女子這般驅毒化霧、靈動如神,似乎是在用一種少見的毒術攻擊它。

毒術在江湖中流傳很久,但方法很粗陋,不過是多半是從藥草蟲蟻中提煉毒藥製成丹丸,或塗抹在暗器兵刃上,通過皮肉破裂進入體內,影響血氣的運行;或投入飲食,蝕毒胃腸,阻礙五髒的功能。

自從蜀中唐門的令主唐冬青,從木族仙人的寶典中,通曉了五行轉化的道理後;他別辟蹊徑,創立“化毒”術,將唐門心法按五行之規,分為“水火金木土”五門。修習任何一門心法,隻要催動內力,有將普通的水流、火焰、金屬、草木、泥土,變成劇烈的毒藥。比如修習土行的唐門弟子,能將一把普通的砂土化為不遜於“苟家奪命砂”的毒砂。內力越強者,所激發的毒性越強,但又不能以尋常的藥理去推判,故此中毒者很難破解。其神妙萬方、詭譎莫測,實在是達到了極深的境界。

這樣一來,原來的毒術顯得修練繁瑣而毒性粗淺,就更少有人去修練了。

江湖上的用毒高手,幾乎都出自唐門。原來那種采集藥材粹煉毒藥的術路,就更少有人去使用了。

但從這個年輕女子的毒術來看,其高明程度,並不遜於唐門的“化毒”術。

或許是寒磔鴉的叫聲打動了年輕女子,她仰頭向空中吐出一口紫煙,凝成雲的形狀,在空中冉冉而上。紫雲所觸及處,那繞成“蠶繭”狀的翠色“帛帶”如湯沃雪,紛紛消散。

覃池連忙叱喝道:“孽畜還不快走!”

寒磔鴉如遇大赦,慌忙拍翅飛出生天。年輕女子趁機采下那叢聞遐草,放入藥囊之中。

草一離崖,那層五色雲氣便消失了。寒磔鴉又呱呱叫了幾聲,但終究有所忌憚,隻悻悻地在空中盤旋數周,便拍翅穿雲而過,很快不知所蹤。

年輕女子向覃池做個手勢,轉身下崖,在藤蘿間縱躍如飛,轉眼到了他麵前。她肌膚潔白,眉目很清秀,烏黑的額發也高高地梳起來,顯然已嫁作人婦。

她含笑向覃池行禮,說:“妾是為醫治拙夫的腿疾前來采藥,險些被這畜牲所傷。感荷前輩剛才的出手相助,我夫婦在山後有一處簡陋的居所,尚有清風霽月的小小雅趣,天色已晚,您肯移步暫歇嗎?”

覃池看她的談吐舉止,並不是尋常的山鄉野民。但考慮到自己年已花甲,不會涉及到男女之私,而且也懂得一些道術,不懼妖鬼的誘惑,慨然答應了她。

年輕女子於是帶他下山,轉入一處幽深山澗,兩邊都是參天古樹,遮天敝日,沒有一絲亮光。年輕女子就褪下手腕上的金鐲,用鐲上的火齊寶石來照路。那顆寶石有榛仁大小,在黑暗中光芒四射,能照亮身前三尺的道路。

她又打開藥囊,拿出一束藥草來,安慰覃池說:“這種藥草有特殊的香氣,是蛇蟲們所懼怕的,所以不用擔心在山中會受到它們的侵害。”

覃池發現她的藥囊裏有很多藥材,正是自己在路上所見被人采走的那些。

一路上互相通報了姓名,覃池說自己是立願修道的人,而年輕女子自稱薛夫人。覃池試探著問詢她的來曆,她都含糊其辭地避開不答,笑著說:“妾並不是山精樹怪,您就不必擔憂了。”

大約走了大半個時辰,才走出山澗,忽聞水聲潺潺,環繞一山崖而過,崖邊有所草舍,半掩柴扉,門前種三四株梨樹,開了滿樹碎花。此時暮色四降,明月初升。清輝般的月光,映得花色勝雪。

有一個穿素白羅袍的少年男子,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女童,從草舍中出來迎接他們。他的相貌清俊,態度也很和煦,隻是腿腳有疾,行走時有些不方便。

看到覃池時,稍稍有些詫異。薛夫人訴說了前因後果,對覃池說:“這是妾的丈夫薛郎,他久病在此,很少見到外麵的人。之所以堅持請您來到這簡陋的居所,也有這個原因在內啊。阿梨是我們的女兒,妾夢見滿樹的梨花而誕下她,心中很喜歡,就以梨作為她的字。”

奉上茶後,薛郎與覃池親熱地攀談,薛夫人喚作“阿梨”的女童,始終安靜地端坐在一旁。她梳著丫角,肌膚如雪,額間有一粒紅痣,象是玉上的翡瑕一樣;側耳傾聽他們談話的樣子,顯得羞怯可愛。薛郎言談間流露出的學識很淵博,尤其擅長冶鐵鑄造方麵的工藝。覃池詢問他後,才得知薛郎祖上是蜀郡中的書香門第,到他這一代敗落,隻有靠鑄造刀劍器具的鑄坊為生。薛郎雖然飽讀詩書,但受腿疾的牽累,一直也不能由科考入仕,是個小有名氣的鑄師。

覃池很想知道薛夫人的來曆,稍微有些躊躇的意思,薛郎已經察覺出來,說:“她是世家大族的女兒,實在不方便告知姓氏。我們一家之所以羈留在此,也有我們不得已的苦衷,請您不要介懷。”

稍後薛夫人端上了飯菜,是一些山蔬和胡麻飯,滋味很美。飯後薛夫人重新斂首整衣,鄭重地拜謝了覃池相助的恩德。問道:“妾采集這種藥草,是因為它有輕身固元的功效,對醫治薛郎的腿疾很有好處。但從不知還有寒磔鴉這種異獸,先生怎麼會知道呢?”

覃池看她的神情不象是作偽,於是問道:“夫人既然從藥書上知道聞遐草,難道會不知道寒磔鴉麼?”

薛夫人回答道:“妾雖然讀過一些藥書,但見識很淺陋,從未從書上看到過聞遐草的名字。”

覃池忖度自己也是從《靈樞藥秘》上得知聞遐草之名,有些半信半疑,又問道:“夫人既不知其名,如何知道它有輕身固元的功效呢?”

用來待客的山蔬之中,有一味蕨菜。薛夫人指著它說道:它雖為菜肴,但也是藥草。味甘寒澀,歸入腸經,能清腸健胃,舒筋活絡。其實天地萬物,不僅草木穀果,就連金石器物、鱗蟲禽獸甚至水火都可入藥。它們由天而生,受到四季的影響,具‘寒、熱、溫、涼’四氣;由地而出,隨五行的所屬而有分別,有‘辛、甘、苦、酸、鹹’五味。

如果能運用陰陽五行的理論,巧妙地炮製和搭配藥物,使藥物中的四氣五味與人體肺腑經絡相配屬,病症即會痊愈,世謂之‘醫術’。如果能借助此疏通經脈,與天地之氣相接,還可得道成仙,與天地同壽,那就是先生您所修的‘道術’了。

妾雖不知聞遐草之名,但略懂藥理,稍通陰陽。通過它的氣味所屬,也能大略推理出其藥性,再善加調弄,即可醫治病症,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它的名字呢?

覃池很佩服她的言語,歎息說:“能夠從氣和味的所屬中,輕易地推斷出藥性,薛夫人您這樣的本領,也實在令人歎為觀止了。但自從蜀中唐門的‘化毒’術傲視江湖以來,江湖中人漸漸認為內力為先,藥理反而次之。甚至很多醫生也偏重於內力的調息,而忽略了藥石的功效。實在是令人擔憂啊。”

薛夫人對於唐門化毒的盛名,似乎不以為然,說道:毒術最早為人皇神農所創,據說神農氏日嚐七十二毒,毒這個字,原本是藥草的意思,後引申為藥物。後世中,有人逆轉陰陽五行,反四氣五味之道而行之,使藥性對人體的肺腑經絡造成很大的傷害。阻礙血氣的運行,使功力陡減、呼吸衰竭甚至頃刻暴斃。這些藥物才被稱為‘毒藥’,‘毒術’也由此而生。

而唐門化毒術來自於木族寶典,其激發的毒性千變萬化;或痛若痹,或深或淺,或令人猝死,或令人瘋癲,或令活人受盡折磨、雖生猶死,或令白骨複生鮮肉、雖死猶生。據說修煉到無上化境,甚至是妖靈神仙,也難以抵擋。

世人受到誘惑,不惜舍棄藥石的根本,妄想隻憑借內力的修為,逆轉五行,從中激發原本並不存在的毒性,這樣逐本取末,又怎麼敢稱為毒術,與神農氏爭輝呢?在妾看來,實在是太過淺薄了。

此時蜀中唐門,以化毒術而興起,成為蜀中屈指可數的世家大族之一。唐門因此開創的“毒宗”,論名望雖然比不上被稱為“江湖第一宗”的“劍宗”;但門徒眾多,聲勢顯赫,數十年來又與劍宗各世家互通姻親,彼此間勢力相連相倚,儼然已稱雄於巴蜀一方。

而薛夫人的言論未免過於放曠大膽,覃池隻是唯唯聆聽,卻並不敢多發一言。

薛郎夫婦安頓好他的寢臥後就告辭了,覃池卻始終對他們懷有戒心,悄悄地爬起身來,推開窗環視四周,渺無人跡;隻有清風吹來,梨花拂窗,發出簌簌的聲響。他回顧相遇始末,覺得自己恍若在夢境之中,夜眠中更加小心留意,但並沒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

第二日告辭的時候,薛夫人取出一隻精美的錦匣,贈給他說:“山居簡陋,沒有什麼珍物可以相贈。昨日取來的聞遐草,服食後可令心地清靜、身體輕捷,對於修道的人很有用處。妾隻留下一半便能為拙夫配藥,另一半就贈給先生,聊表謝意。”

覃池推辭不肯接受,阿梨抓住他的袖子,幫父母將匣子推給他,顯得很著急的樣子。覃池隻好收下匣子,從懷中取出一根梨花簪,笑著說:“這根簪子是蜀郡中的名匠所製,手工很精巧,我本來是買了一對,打算送給我的孫女。如今看來,倒正合阿梨的名字,到及笄之年可以用上,這一枝就算是我的回禮吧。”

簪身長約四寸,純銀空心,形狀象是一根梨枝。從簪身到簪頭,開有四五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瓣蕊清瑩,疏落有致,栩栩如生。阿梨很喜歡,馬上把簪子插在了丫角上,薛郎夫婦也向他表示了謝意。

忽然一陣風過,帶來濃烈的香氣。風過之處,枝頭梨花如雪一樣,紛紛飄落,瞬間花瓣鋪了滿地。薛郎夫婦勃然變色,催促覃池說:“請先生趕快離開這裏,我們的仇家馬上就要到了。”

覃池見識過薛夫人的本領,連她都會畏懼的人,想必是很厲害的人物。看見阿梨緊緊牽著母親的衣角,神情惶恐,惹人愛憐,忍不住問道:“要我將阿梨帶走麼?”

說話之間,香氣愈發濃烈,似蘭非麝,中人欲醉。那些梨樹的枝條上,刹那間綻發出無數朵芍藥,姹紫、朱紅、深碧、雲黃,異色紛呈,嬌豔無倫。

薛夫人搖頭道:“已經來不及了。”她推開阿梨,整衣而起,高聲道:“芍藥公子既然來到山居,為什麼不肯現身一見呢?”

覃池聽到“芍藥公子”四字,大為震驚。

蜀中唐門這一代的令主是唐應白,但唐門中公認年輕一代中最出色的,卻是唐應白從侄唐餘容,和唐應白堂侄唐雨然。這二人才貌俱佳,智慧超群,又正當盛年,被認為是唐門中興之望,並稱為唐門雙傑。

據說唐餘容姿容俊俏,尤勝女子,他又特別鍾愛芍藥,恰好餘容為芍藥的別稱,才被稱為“芍藥公子”;他修煉的是唐門化毒術五行中的東方“青木”術。“青木”之毒,化生於木中,卻又脫離木的本性。被認為是“化毒”術之根本,其他四行,都是由此衍生而出。其最早要源自於唐門祖師——令後人毀譽參半的唐冬青之師唐耕野。

唐耕野“青木”化毒術初成時,曾在隆冬時節,於漢豐唐園宴請族人,他當眾施“青木”化毒術,能從長案上、廊柱間甚至是屋梁中,在刹那間伸出無數含苞待放花朵,有芍藥、薔薇、杜鵑、石斛、朱槿等,香氣襲人,有若陽春。他曾摘下一朵,隨意地擲在長案上,案麵竟然會象蠟一樣快速消融,生出千百縷蛛絲一樣纖細的黑霧,很快向四周延伸。它們穿過那些羅列的盤盞,瓷麵紛紛破碎,在很短的時間內,竟然化為一堆堆慘白的齏粉。到最後連整張長案嘩啦一聲,四分五裂,很快都化為粉末,可見其毒性精深老辣。

然而,以唐耕野之能,也無法完全控製內力的始終如一。而被施毒術的木質,因為受到內力的影響強弱不定,由此盛開出不同大小種類的花朵。唐餘容此番施術,卻能在梨樹枝上,開滿同類而異色的芍藥,其內力之純、毒術之湛,的確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甚至超過了當年的唐耕野,實在不負他“芍藥公子”的美名。

所以梨枝上綻放的這些芍藥,看似華美奪目,實則都是奪命的毒物,絕不遜於利器鋒刃。

隨著著薛夫人的話語,四周微響,如落葉颯然,平地多出了十幾個穿灰衫的男子,將他們圍在正中。

而一個相貌俊美的年輕男子,也悄然出現在梨樹下,長衫玉立,正把枝賞玩那些盛綻的芍藥,樣子愜意之極。

暮冬將盡,初春始萌,山中還有寒峭的風色。但這男子卻穿著雲紅輕羅綢衫,衫角袖口都繡有碗口大的芍藥花,越襯得他眉目如畫,風度翩然。即使是覃池從未見過芍藥公子,從這樣絕世的容華中,也能猜出他正是唐餘容。

他手攀梨枝,向薛夫人笑道:“很久不見,明煙還別來無恙否?”

他這一笑邪魅動人,刹那間煥發的容光更盛,芍藥花色燦動,花香濃鬱欲醉,似乎凝結成一片香與色的花海,令人神魂欲醉,不知不覺中,想要舉步向前行去。

隱約隻聽薛夫人厲聲道:“芍藥公子一路苦苦相逼,即使我們一家躲進青城山中也不肯放過,難道一定要魚死網破麼?”

忽有一條青色光帶騰空而起,如螭龍般在空中盤旋一周,很快消失不見。青光映照之處,一叢叢青碧色香草疾生而出,瞬間高至人膝,迎風搖擺,恰好隔在薛郎父女與覃池麵前。

草氣撲鼻,直衝入鹵門中,清香中微有澀意,將覃池驀然驚醒。他駭然發現自己與薛郎父女不知不覺中,竟向著唐餘容走了過去,若非薛夫人橫剌裏攔下,恐怕此時距他隻有數步的距離。

唐餘容讚歎道:“經冬不死,宿莽之草。能在瞬間化生出宿莽草,來抵禦芍藥的迷幻香,果然不愧是唐明煙啊。明煙你如果是個男子,習得化毒術至高之秘,恐怕連我都不會是你的對手。”

唐門女子閨訓很嚴厲,一向很少出來行走江湖,覃池沒有料到薛夫人竟出身唐門,明煙應該是她的閨名。但聽他二人的言語,似乎芍藥公子對她很忌憚,視為大敵,甚至不惜一直追殺到此,又並沒有什麼同門的情義。

薛夫人淡然地答道:“天道廣袤,化生千門萬術,化毒也未必是最厲害的毒術吧。”

唐餘容收斂了笑意,說:“你還是這麼固執,一定要陷自己於不節不孝之中嗎?”

薛夫人袖底飛出一道青光,破空又回。但聞空中簌簌有聲,梨樹上盛放的芍藥花,被青光削落了數朵在地。那些嬌豔的花瓣應聲散落,刹那間都消失在塵埃中。所謂化毒術,指的就是將毒與五行之物,互相幻化的意思。所以那些芍藥花朵,其實不過是唐餘容運用“青木”之術生出來的幻相,才被薛夫人一擊而滅。

唐餘容麵色一沉,從指尖彈出一團嫣紅的煙霧,在空中蒸騰而起,化為千萬縷紅煙。灰衣男子們仿佛得到了什麼指令,迅速在四周交錯穿梭,做出手舞足蹈的樣子,足尖輕捷,隻是剛剛挨擦著地麵,所走過的地方都開出一朵朵芍藥,刹那間便有了上百朵,都是豔紅的顏色,含苞待放。仔細地觀察,會發現那些芍藥似乎在緩緩移動變化,但位置都隱約與梨樹上的芍藥相呼應;從遠處來看,數百朵芍藥簇成一朵巨大的芍藥花形,重瓣層迭,花蕊深處便是那幾株梨樹,而薛夫人一家與覃池,也恰好被困在此處。

薛夫人從懷中取出一隻指頭大小的瓶子,冷笑著說:“你們毒害薛郎在先,迫害我們一家在後,蜀中唐門,堂堂毒宗,這樣的行事,難道就不是陷自己於不忠不義嗎?如果逼我太甚,芍藥公子自忖就抵擋得了四季毒的酷烈之威嗎?”

唐餘容負手而立,微笑著說:“四季毒的確很厲害,但我的‘豔芍流芳陣’也不一定不能克製。”

大概這些芍藥排成的奇怪陣形,就是他剛才言語中所提到的“豔芍流芳陣”了。那些芍藥豔若彤雲朝霞,臨風搖曳,無限嬌娜旋欹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玄奧詭譎之氣。

薛夫人張口吐出一團青霧,在空中氤氳化開,輕薄如紗羅裁成的帷幛,冉冉落下芍藥花陣之中。初春時節,山中罕有日照,天色一向陰沉清冷。然而此時卻不知從何處而來千萬縷光束,透霧而入,仿佛春日麗色,映得那些芍藥越發華彩閃耀,明媚燦然。

唐餘容輕擊雙掌,神情變得很凝重,而灰衣男子們步伐再變,那霧幛中的芍藥花瓣微動,似乎正在緩緩開放。但覃池觀察到最邊緣的幾朵芍藥的瓣緣上,已經出現了灰敗的顏色,甚至是擋在自己麵前的宿莽香草,翠綠的葉麵上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黑氣。

薛夫人忽然清嘯一聲,霧幛應聲而散,那些芍藥花倒有半數萎落下來,瞬間也消失不見。即使幸存的花朵,似乎也失去了先前明媚的光色。

唐餘容稍稍有些動容,一揮衣袖,所有的芍藥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點頭讚道:“這就是四季毒中的‘春生’之毒吧?果然明媚鮮妍,如同陽春的光輝,連我幻生的芍藥都不能不受到它的蠱惑。聽說四季毒的毒性太過酷烈,一旦催發,先後曆經‘春生、夏盛、秋斂、冬厲’,連先出發追殺你的四叔都沒能熬過‘夏盛’之毒。如果到了‘冬厲’之威,則方圓百裏間,將如同隆冬,萬物僵斃,不會再有任何生靈。明煙你是因為這樣,才不肯對我全力施為此毒嗎?”

薛夫人看了一眼阿梨,黯然地說:“餘容表哥,你的毒術修為高過四叔,如果不全力催發四季毒,恐怕我沒有克製你的把握。但我也不願讓無辜的人因此而喪命,如果肯放過他們,至於我的生死,願意聽從唐門的處置。”

唐餘容也歎息道:“你是令主的女兒,如果將四季毒獻給唐門,最多不過是獲罪幽閉數年,還能勉強保全性命。薛生膽大妄為,你破家叛門,都是因他而起,辱及我唐門聲譽,是非死不可;至於薛家的孽種,我不敢枉斷她的生死。而這一位既然隻是你的朋友,”

他折下一朵芍藥,隨意地拋在覃池腳下,說道:“我可以給他服下‘浮生夢’,來保全他的性命。”

薛夫人默然不語,神情間哀傷欲涕。

覃池猜到這“浮生夢”的名字雖然好聽,但應該是令神智昏亂的毒藥。他的性情很豁達,到這個境地時,反而不再感到懼怕,拔出囊中的短劍,笑著說:“人生幾十年,不過都是暫時寄居在天地間,我寧願保持清明的心智,也不願象頑固的金石那樣長存,請公子就不必浪費‘浮生夢’的藥力了。”

薛生一直沉默不語,這時臉上才露出笑意,緊緊握住阿梨的手,把她輕輕推到薛夫人懷中,說道:“覃先生的話深得我心,想我薛某無才無德,卻能與明煙你數年相諧,早已勝過尋常夫妻相守百年,縱然此時引頸就死,也沒有任何的遺憾了。隻是阿梨年幼,也有一半唐門血脈,希望您能夠盡力保全。”

他放開阿梨,長笑數聲,口中吟道:“人生忽如寄,誰能金石固?若得同鴛侶,百歲亦奄忽。”說完就跌坐在地上,身子猛地向前伏倒,很快就僵立不動了。

薛夫人發出淒厲的叫喊,想拉著阿梨撲上前去,但立即又停住腳步,隻從臉頰上滾落兩行淚水。

唐餘容目視阿梨,眼眸中忽然漾起異光,抬手輕拂,阿梨跟前的一株宿莽草上,竟然盛開了一朵碧色芍藥。

薛夫人有所察覺,正待揚起衣袖,忽然有銀光閃過,竟然是阿梨擲出那根梨花簪,緊緊插在宿莽草下的泥土裏。

碧色芍藥驀然消失了,唐餘容後退幾步,神情也顯得有些狼狽。他緊緊盯住阿梨,柔聲問道:“你剛才用的法子,是你娘教的嗎?”

阿梨樣子很驚惶,很快地躲在薛夫人的身後,強作鎮定地昂然答道:“我親眼看到有綠色的霧氣從你的中指飄出來,鑽入腳下土中,又從土中遊走到這叢草的根莖裏,才開出芍藥花來。如果我用簪子紮斷土中的霧氣,讓它不能再遊走過來,芍藥花自然也就不能害人了。這樣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娘教我嗎?”

薛夫人也驚呆了,她拾起那根梨花簪,向唐餘容說道:“我一直深恨自己是唐門中人,不得不沾惹毒術,才有這半生坎坷。既然決心遠離唐門,和他們一起避到這偏僻的山穀,又怎麼會讓我女兒再步後塵呢?”

唐餘容很訝異,過了很久才說:“我看你的女兒,無論目力膽識都勝過常人,如果隨你回歸唐門,或許令主垂憐,會有不同的際遇。”

薛夫人摩挲著阿梨的臉龐,又將梨花簪仔細地插在她的丫角上,淒涼地說:“我拒絕父親為我定下的親事,寧願與一個身患腿疾的貧寒仕子流亡江湖,讓他丟盡了臉麵,除非我已身死,才有可能讓他念及父女情誼,保全阿梨的性命。況且薛郎已死,我身為他的妻子,怎能不與他同死呢?”

她緩緩走近覃池,懇切地說:“無端讓您遭受這樣的災禍,我們夫婦都感到很愧疚。幸好‘浮生夢’並不是什麼要命的毒藥,即使是令人神智受損,但如果機緣湊巧,也未必沒有恢複的一天。人生在世,性命為重,先生又何必與他們對抗呢?”

她將衣袖一拂,覃池忽覺香風拂麵,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臥在青城山下的市集中,有很多人在圍觀議論。有好心的人詢問他的籍貫家鄉,但覃池隻要稍稍回想,便覺得頭痛得象要裂開一樣。搜羅自己隨身物品,銀兩藥草等一樣也沒有缺失。最後還是有好心人從他藥囊上的標記,猜到了他是籍貫,將他送上了回楚地的船隻。

覃池回到楚地後,對過往一概忘記了,甚至連自己的家人朋友也完然沒有記憶,竟然又在市集中流浪了月餘。還是他一個故舊好友,無意中遇到了他,施加援手,覃池才得已回返家中。家人對他這數月的經曆很疑惑,但無論如何盤問,他隻是癡呆如故,隻好將他的行李都收拾起來。後來延請了很多名醫,也都沒有什麼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