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的家鄉教育(2 / 3)

禹臣先生接受家塾後,學生就增多了。先是五個,後來添到十多個,四叔家的小屋不夠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來新書屋——裏去。最初添的三個學生,有兩個是守瓚叔的兒子,嗣昭,嗣逵。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賴學”。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裏,寧可睡在田裏挨餓,卻不願念書。先生往往差嗣秫去捉;有時候,嗣昭被捉回來了,總得挨一頓毒打;有時候,連嗣秫也不回來了,——樂得不回來了,因為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學!

我常覺得奇怪,為什麼嗣昭要逃學?為什麼一個人情願挨餓,挨打,挨大家笑罵,而不情願念書?後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瓚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後來在九江開布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說江西話,回家鄉時,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說話改了,而嗣昭念書常帶江西音,常常因此吃戒方或吃“作瘤栗”(鉤起五指,打在頭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這是先生不原諒,難怪他不願念書。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家鄉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每年隻送兩塊銀元。先生對於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隻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小學生初念有韻的書,也還不十分叫苦。後來念《幼學瓊林》,《四書》一類的散文,他們自然毫不覺得有趣味,因為全不懂得書中說的是什麼。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先有嗣昭,後來有個士祥,都是有名的“賴學坯”。他們都屬於這每年兩元錢的階級。因為逃學,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利害。越打的利害,他們越要逃學。

我一個人不屬於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厚,第一年就送六塊錢,以後每年增加,最後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要算“打破紀錄”的了。我母親大概是受了我父親的叮囑,她囑托四叔和禹臣先生為我“講書”:每讀一字,須講一字的意思;每讀一句,須講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認得了近千個“方字”,每個字都經過父母的講解,故進學堂之後,不覺得很苦。念的幾本書雖然有許多是鄉裏先生講不明白的,但每天總遇著幾句可懂的話。我最喜歡朱子《小學》裏的記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較最有趣味。

同學之中有念《幼學瓊林》的,我常常幫他們的忙,教他們不認得的生字,因此常常借這些書看;他們念大字,我卻最愛看《幼學瓊林》的小注,因為注文中有許多神話和故事,比《四書》、《五經》有趣味多了。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親增加學金的大恩惠。一個同學的母親來請禹臣先生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成了,先生交她的兒子帶回家去。一會兒,先生出門去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他忽然過來問我道:“穈,這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什麼意思?”他比我隻小一歲,也念過《四書》,卻不懂“父親大人膝下”是什麼!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是一個受特別待遇的人,因為別人每年出兩塊錢,我去年卻送十塊錢。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於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

(四)

當我九歲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裏玩耍。這小屋前麵是我們的學堂,後邊有一間臥房,有客便住在這裏。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臥房裏去,偶然看見桌子下一隻美孚煤油板箱裏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撿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麵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辟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一回。我在戲台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隻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後,我的心裏很不好過:這一本的前麵是些什麼?後麵是些什麼?這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卻最急要一個回答。

我拿了這本書去尋我的五叔,因為他最會“說笑話”(“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小說書叫做“笑話書”),應該有這種笑話書。不料五叔竟沒有這書,他叫我去尋宋煥哥。宋煥哥說,“我沒有《第五才子》,我替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吧?”《第一才子》便是《三國演義》,他很鄭重的捧出來,我很高興的捧回去。

後來我居然得著《水滸傳》全部。《三國演義》也看完了。從此以後,我到處去借小說看。五叔,宋煥哥,都幫了我不少的忙。三姊夫(周紹瑾)在上海鄉間周浦開店,他吸鴉片煙,最愛看小說書,帶了不少回家鄉;他每到我家來,總帶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來送給我。這是我自己收藏小說的起點。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長進,也是吃鴉片煙的,但鴉片煙燈是和小說書常作伴的,——五叔,宋煥哥,三姊夫都是吸鴉片煙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說書。大嫂認得一些字,嫁妝裏帶來了好幾種彈詞小說,如《雙珠鳳》之類。這些書不久都成了我的藏書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鄉時多;他同二哥都進過梅溪書院,都做過南洋公學的師範生,舊學都有根柢,故三哥看小說很有選擇。我在他書架上隻尋得三部小說:一部《紅樓夢》,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齋誌異》。二哥有一次回家,帶了一部新譯出的《經國美談》,講的是希臘的愛國誌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這是我讀外國小說的第一步。

幫助我借小說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國十二年(1923)和顧頡剛先生討論古史的胡堇人。他比我大幾歲,已“開筆”做文章了,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學堂,但常常相見,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讀書比我多,家中也頗有藏書。他看過的小說,常借給我看。我借到的小說,也常借給他看。我們兩人各有一個小手折,把看過的小說都記在上麵,時時交換比較,看誰看的書多。

這兩個折子後來都不見了,但我記得離開家鄉時,我的折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說了。

這裏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雙珠鳳》在內,《琵琶記》也在內;《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筆》,《蘭苕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誌》等等也在內。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妝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裏麵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時,還不能了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後於我很有用處。

看小說還有一樁絕大的好處,就是幫助我把文字弄通順了。那時正是廢八股時文的時代,科舉製度本身也動搖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時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不要我“開筆”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學做策論經義。他們隻要先生給我講書,教我讀書。但學堂裏念的書,越到後來,越不好懂了。《詩經》起初還好懂,讀到《大雅》,就難懂了;讀到《周頌》,更不可懂了。《書經》有幾篇,如《五子之歌》,我讀的很起勁;但《盤庚》三篇,我總讀不熟。我在學堂九年,隻有《盤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後來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書》有今文和古文兩大類,向來學者都說古文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盤庚》屬於今文一類,應該是真的。但我研究《盤庚》用的代名詞最雜亂不成條理,故我總疑心這三篇書是後人假造的。有時候,我自己想,我的懷疑《盤庚》,也許暗中含有報那一個“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罷?

《周頌》,《尚書》,《周易》等書都是不能幫助我作通順文字的。但小說書卻給了我絕大的幫助。從《三國演義》讀到《聊齋誌異》和《虞初新誌》,這一跳雖然跳的太遠,但因為書中的故事實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細細讀下去。石印本的《聊齋誌異》有圈點,所以更容易讀。到我十二三歲時,已能對本家姊妹們講說《聊齋》故事了。那時候,四叔的女兒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廣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兒杏仙,和本家侄女翠蘋定嬌等,都在十五六歲之間;她們常常邀我去,請我講故事。我們平常請五叔講故事時,忙著替他點火,裝旱煙,替他捶背。現在輪到我受人巴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