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上海(一)(3 / 3)

吾思之,吾重思之,今日中國群治之現象殆無一不當從根柢處摧陷廓清,除舊而布新者也。(《新民議》)

說的更沉痛一點:

然則救危亡求進步之道將奈何?曰,必取數千年橫暴混濁之政體,破碎而齏粉之,使數千萬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憑借,然後能滌蕩腸胃以上於進步之途也!必取數千年腐敗柔媚之學說,廓清而辭辟之,使數百萬如蠹魚如鸚鵡如水母如畜犬之學子毋得搖筆弄舌舞文嚼字,為民賊之後援,然後能一新耳目以行進步之實也!而其所以達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無血之破壞,二曰有血之破壞。……中國如能為無血之破壞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國如不得不為有血之破壞乎?吾衰絰而哀之。(《新民說·論進步》)

我們在那個時代讀這樣的文字,沒有一個人不受他的震蕩感動的。他在那時代(我那時讀的是他在壬寅癸卯做的文字)主張最激烈,態度最鮮明,感人的力量也最深刻。他很明白的提出一個革命的口號:

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同上)

後來他雖然不堅持這個態度了,而許多少年人衝上前去,可不肯縮回來了。

《新民說》的最大貢獻在於指出中國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許多美德。梁先生很不客氣的說:

五色人相比較,白人最優。以白人相比較,條頓人最優。以條頓人相比較,盎格魯撒遜人最優。(《敘論》)

他指出我們所最缺乏而最須采補的是公德,是國家思想,是進取冒險,是權利思想,是自由,是自治,是進步,是自尊,是合群,是生利的能力,是毅力,是義務思想,是尚武,是私德,是政治能力。他在這十幾篇文字裏,抱著滿腔的血誠,懷著無限的信心,用他那枝“筆鋒常帶情感”的健筆,指揮那無數的曆史例證,組織成那些能使人鼓舞,使人掉淚,使人感激奮發的文章。其中如《論毅力》等篇,我在二十五年後重讀,還感覺到他的魔力,何況在我十幾歲最容易受感動的時期呢?

《新民說》諸篇給我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使我徹底相信中國之外還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也給我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使我知道《四書》《五經》之外中國還有學術思想。梁先生分中國學術思想史為七個時代:

(一)胚胎時代 春秋以前

(二)全盛時代 春秋末及戰國

(三)儒學統一時代 兩漢

(四)老學時代 魏晉

(五)佛學時代 南北朝,唐

(六)儒佛混合時代 宋,元,明

(七)衰落時代 近二百五十年

我們現在看這個分段,也許不能滿意(梁先生自己後來也不滿意,他在《清代學術概論》裏已不認近二百五十年為衰落時代了)。但在二十五年前,這是第一次用曆史眼光來整理中國舊學術思想,第一次給我們一個“學術史”的見解。所以我最愛讀這篇文章。不幸梁先生做了幾章之後,忽然停止了,使我大失望。甲辰以後,我在《新民叢報》上見他續作此篇,我高興極了。但我讀了這篇長文,終感覺不少的失望。第一,他論“全盛時代”,說了幾萬字的緒論,卻把“本論”(論諸家學說之根據及其長短得失)全擱下了,隻注了一個“闕”字。他後來隻補作了《子墨子學說》一篇,其餘各家始終沒有補。第二,“佛學時代”一章的本論一節也全沒有做。第三,他把第六個時代(宋、元、明)整個擱起不提。這一部學術思想史中間缺了三個最要緊的部分,使我眼巴巴的望了幾年。我在那失望的時期,自己忽發野心,心想:“我將來若能替梁任公先生補作這幾章缺了的中國學術思想史,豈不是很光榮的事業?”我越想越高興,雖然不敢告訴人,卻真打定主意做這件事了。

這一點野心就是我後來做《中國哲學史》的種子。我從那時候起,就留心讀周秦諸子的書。我二哥勸我讀朱子的《近思錄》,這是我讀理學書的第一部。

梁先生的《德育鑒》和《節本明儒學案》,也是這個時期出來的。這些書引我去讀宋明理學書,但我讀的並不多,隻讀了王守仁的《傳習錄》和《正誼堂叢書》內的程朱語錄。

我在澄衷的第二年,發起各齋組織“自治會”。有一次,我在自治會演說,題目是《論性》。我駁孟子性善的主張,也不讚成荀子的性惡說,我承認王陽明的性“無善無惡,可善可惡”是對的。我那時正讀英文的《格致讀本》(The scienc Readers),懂得了一點點最淺近的科學知識,就搬出來應用了!孟子曾說: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

我說:孟子不懂得科學,——我們在那時候還叫做“格致”,——不知道水有保持水平的道理,又不知道地心吸力的道理。“水無有不下”,並非水性向下,而是地心吸力引他向下。吸力可以引他向下,高地的蓄水塔也可以使自來水管裏的水向上。水無上無下,隻保持他的水平,卻又可上可下,正像人性本無善無惡,卻又可善可惡!

我這篇性論很受同學的歡迎,我也很得意,以為我真用科學證明告了王陽明的性論了。

我在澄衷隻住了一年半,但英文和算學的基礎都是在這裏打下的。澄衷的好處在於管理的嚴肅,考試的認真。還有一樁好處,就是學校辦事人真能注意到每個學生的功課和品行。白振民先生自己雖不教書,卻認得個個學生,時時叫學生去問話。因為考試的成績都有很詳細的記錄,故每個學生的能力都容易知道。天資高的學生,可以越級升兩班;中等的可以半年升一班,下等的不升班。不升班就等於降半年了。這種編製和管理,是很可以供現在辦中學的人參考的。

我在西一齋做了班長,不免有時和學校辦事人衝突。有一次,為了班上一個同學被開除的事,我向白先生抗議無效,又寫了一封長信去抗議。白先生懸牌責備我,記我大過一次。我雖知道白先生很愛護我,但我當時心裏頗感覺不平,不願繼續在澄衷了。恰好夏間中國公學招考,有朋友勸我去考;考取之後,我就在暑假後(1906)搬進中國公學去了。

二十,三,十八,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