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上海(二)(3 / 3)

(三)

我進中國公學不到半年,就得了腳氣病,不能不告假醫病。我住在上海南市瑞興泰茶葉店裏養病,偶然翻讀吳汝綸選的一種古文讀本。其中第四冊全是古詩歌。這是我第一次讀古體詩歌,我忽然感覺很大的興趣。病中每天讀熟幾首。不久就把這一冊古詩讀完了。我小時曾讀一本律詩,毫不覺得有興味,這回看了這些樂府歌辭和五七言詩歌,才知道詩歌原來是這樣自由的,才知道作詩原來不必先學對仗。我背熟的第一首詩是《木蘭辭》,第二首是《飲馬長城窟行》,第三是《古詩十九首》。一路下去,直到陶潛,杜甫,我都喜歡讀。讀完了吳汝綸的選本,我又在二哥的藏書裏尋得了《陶淵明集》和《白香山詩選》,後來又買了一部《杜詩鏡詮》。這時代我專讀古體歌行,不肯再讀律詩;偶然也讀一些五七言絕句。

有一天,我回學堂去,路過《競業旬報》社,我進去看傅君劍,他說不久就要回湖南去了。我回到了宿舍,寫了一首送別詩,自己帶給君劍,問他像不像詩,這詩我記不得了,隻記得開端是“我以何因緣,得交傅君劍”。君劍很誇獎我的送別詩,但我終有點不自信。過了一天,他送了一首《留別適之即和贈別之作》來,用日本卷箋寫好,我打開一看,真嚇了一跳。他詩中有“天下英雄君與我,文章知己友兼師”兩句,在我這剛滿十五歲的小孩子的眼裏,這真是受寵若驚了!“難道他是說謊話哄小孩子嗎?”我忍不住這樣想。君劍這幅詩箋,我趕快藏了,不敢給人看。然而他這兩句鼓勵小孩子的話可害苦我了!從此以後,我就發憤讀詩,想要做個詩人了。有時候,我在課堂上,先生在黑板上解高等代數的算式,我卻在斯密司的《大代數學》底下翻《詩韻合璧》,練習簿上寫的不是算式,是一首未完的紀遊詩。一兩年前我半夜裏偷點著蠟燭,伏在枕頭上演習代數問題,那種算學興趣現在都被作詩的新興趣趕跑了!我在腳氣病的幾個月之中發見了一個新世界,同時也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我從此走上了文學史學的路,後來幾次想矯正回來,想走到自然科學的路上去,但興趣已深,習慣已成,終無法挽回了。

丁未正月(1907)我遊蘇州,三月與中國公學全體同學旅行到杭州,我都有詩紀遊。我那時全不知道“詩韻”是什麼,隻依家鄉的方音,念起來同韻便算同韻。在西湖上寫了一首絕句,隻押了兩個韻腳,楊千裏先生看了大笑,說,一個字在“尤”韻,一個字在“蕭”韻。他替我改了兩句,意思全不是我的了。我才知道作詩要硬記詩韻,並且不妨犧牲詩的意思來遷就詩的韻腳。

丁未五月,我因腳氣病又發了,遂回家鄉養病(我們徽州人在上海得了腳氣病,必須趕緊回家鄉,行到錢塘江的上遊,腳腫便漸漸退了)。我在家中住了兩個多月,母親很高興。從此以後,我十年不歸家(1907—1917),那是母親和我都沒有料到的。那一次在家,和近仁叔相聚甚久,他很鼓勵我作詩。在家中和路上我都有詩。這時候我讀了不少白居易的詩,所以我這時期的詩,如在家鄉做的《棄父行》,很表現《長慶集》的影響。

丁未以後,我在學校裏頗有少年詩人之名,常常和同學們唱和。有一次我做了一首五言律詩,押了一個“赬”字韻,同學和教員和作的詩有十幾首之多。同學中如湯昭(保民),朱經(經農),任鴻雋(叔永),沈翼孫(燕謀)等,都能作詩;教員中如胡梓方先生,石一參先生等,也都愛提倡詩詞。梓方先生即是後來出名的詩人胡詩廬,這時候他教我們的英文,英文教員能做中國詩詞,這是當日中國公學的一種特色。還有一位英文教員姚康侯先生,是辜鴻銘先生的學生,也是很講究中國文學的,辜先生譯的《癡漢騎馬歌》,其實是姚康侯先生和幾位同門修改潤色的。姚先生在課堂上常教我們翻譯,從英文譯漢文,或從漢文譯英文。有時候,我們自己從讀本裏挑出愛讀的英文詩,邀幾個能詩的同學分頭翻譯成中國詩,拿去給姚先生和胡先生評改。姚先生常勸我們看辜鴻銘譯的《論語》,他說這是翻譯的模範。但五六年後,我得讀辜先生譯的《中庸》,感覺很大的失望。大概當時所謂翻譯,都側重自由的意譯,務必要“典雅”,而不妨變動原文的意義與文字。這種訓練也有他的用處,可以使學生時時想到中西文字異同之處,時時想某一句話應該怎樣翻譯,才可算“達”與“雅”。我記得我們試譯一首英文詩,中有Scarecrow一個字,我們大家想了幾天,想不出一個典雅的譯法。但是這種功夫,現在回想起來,不算是浪費了的。

我初學作詩,不敢作律詩,因為我不曾學過對對子,覺得那是很難的事。戊申(1908)以後,我偶然試做一兩首五言律詩來送朋友,覺得並不很難,後來我也常常做五七言律詩了。做慣律詩之後,我才明白這種體裁是似難而實易的把戲;不必有內容,不必有情緒,不必有意思,隻要會變戲法,會搬運典故,會調音節,會對對子,就可以謅成一首律詩。這種體裁最宜於做沒有內容的應酬詩,無論是殿廷上應酬皇帝,或寄宿舍裏送別朋友,把頭搖幾搖,想出了中間兩聯,湊上一頭一尾,就是一首詩了;如果是限韻或和韻的詩,隻消從韻腳上去著想,那就更容易了。大概律詩的體裁和步韻的方法所以不能廢除,正因為這都是最方便的戲法。我那時讀杜甫的五言律詩最多,所以我做的五律頗受他的影響。七言律詩,我覺得沒有一首能滿意的,所以我做了幾首之後就不做了。

現在我把我在那時做的詩鈔幾首在這裏,也算一個時期的紀念:

秋日夢返故居(戊申八月)

秋高風怒號,客子中懷亂。撫枕一太息,悠悠歸裏閈。入門拜慈母,母方撫孫玩。齊兒見叔來,牙牙似相喚。拜母複入室,諸嫂同炊爨。問答乃未已,舉頭日已旰。方期長聚首,豈複疑夢幻?年來曆世故,遭際多憂患。耿耿苦思家,聽人譏斥。(玩字原作弄,是誤用方音,前年改玩字。)

軍人夢

(譯Thomas Campbell's A Soldier's Dream)(戊申)

笳聲銷歇幕雲沉,耿耿天河燦列星。戰士創痍橫滿地,倦者酣眠創者逝。枕戈藉草亦蘧然,時見芻人影搖曳。長夜沉沉夜未央,陶然入夢已三次。夢中忽自顧,身已離行伍,秋風拂襟袖,獨行殊踽踽。惟見日東出,迎我歸鄉土。縱橫阡陌間,盡是釣遊跡。時聞老農刈稻歌,又聽牛羊嗥山脊。歸來戚友鹹燕集,誓言不複相離別。嬌兒數數親吾額,少婦情深自嗚咽。舉室爭言君已倦,幸得歸休免征戰。驚回好夢日熹微,夢魂渺渺成虛願。(芻人原作芻靈,今年改。)

酒醒(己酉)

酒能銷萬慮,已分醉如泥。燭淚流幹後,更聲斷續時。醒來還苦憶,起坐一沉思。窗外東風峭,星光淡欲垂。

女優陸菊芬演《紡棉花》(己酉)

永夜親機杼,悠悠念遠人。朱弦纖指弄,一曲翠眉顰。滿座天涯客,無端旅思新。未應兒女語,爭奈不勝春!

秋柳有序(己酉)

秋日適野,見萬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質,際茲高秋,獨能迎風而舞,意態自如。豈老氏所謂能以弱者存耶?感而賦之。

但見蕭颼萬木摧,尚餘垂柳拂人來。西風莫笑長條弱,也向西風舞一回。

[西風莫笑,原作“憑君漫說”,民國五年(1916)改。長條原作“柔條”,十八年(1929)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