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我怎樣到外國去(3 / 3)

奇怪的很!我睡在一間黑暗的小房裏,隻有前麵有亮光,望出去好像沒有門。我仔細一看,口外不遠還好像有一排鐵柵欄。我定神一聽,聽見欄杆外有皮鞋走路的聲響。一會兒,狄托狄托的走過來了,原來是一個中國巡捕走過去。

我有點明白了,這大概是巡捕房,隻不知道我怎樣到了這兒來的。我想起來問一聲,這時候才覺得我一隻腳上沒有鞋子,又覺得我身上的衣服都是濕透了的。我摸來摸去,摸不著那一隻皮鞋;隻好光著一隻襪子站起來,扶著牆壁走出去,隔著柵欄招呼那巡捕,問他這是什麼地方。

他說:“這是巡捕房。”

“我怎麼會進來的?”

他說:“你昨夜喝醉了酒,打傷了巡捕,半夜後進來的。”

“什麼時候我可以出去?”

“天剛亮一會,早呢!八點鍾有人來,你就知道了。”

我在亮光之下,才看見我的舊皮袍不但是全濕透了,衣服上還有許多汙泥。我覺得臉上有點疼,用手一摸,才知道臉上也有汙泥,並且有破皮的疤痕。難道我真同人打了架嗎?

這是一個春天的早晨,一會兒就是八點鍾了。果然有人來叫我出去。

在一張寫字桌邊,一個巡捕頭坐著,一個渾身泥汙的巡捕立著回話,那巡捕頭問:

“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你說下去。”

那渾身泥汙的巡捕說:

“昨夜快十二點鍾時候,我在海寧路上班,雨下的正大,忽然(他指著我)他走來了,手裏拿著一隻皮鞋敲著牆頭,狄托狄托的響。我拿巡捕燈一照,他開口就罵。”

“罵什麼?”

“他罵‘外國奴才’!我看他喝醉了,怕他闖禍,要帶他到巡捕房裏來。他就用皮鞋打我,我手裏有燈,抓不住他,被他打了好幾下。後來我抱住他,搶了他的鞋子,他就和我打起來了。兩個人抱住不放,滾在地上。下了一夜的大雨,馬路上都是水,兩個人在泥水裏打滾。我的燈也打碎了,身上臉上都被他打了。他臉上的傷是在石頭上擦破了皮。我吹叫子,喚住了一部空馬車,兩個馬夫幫我捉住他,關在馬車裏,才能把他送進來。我的衣服是烘幹了,但是衣服上的泥都不敢弄掉,這都是在馬路當中滾的。”

我看他臉上果然有傷痕,但也像是擦破了皮,不像是皮鞋打的。他解開上身,也看不出什麼傷痕。

巡捕頭問我,我告訴了我的真姓名和職業,他聽說我是在華童公學教書的,自然不願得罪我。他說,還得上堂問一問,大概要罰幾塊錢。

他把桌子上放著的一隻皮鞋和一條腰帶還給我。我穿上了鞋子,才想起我本來穿有一件緞子馬褂。我問他要馬褂,他問那泥汙的巡捕,他回說:“昨夜他就沒有馬褂。”

我心裏明白了。

我住在海寧路的南林裏,那一帶在大雨的半夜裏很冷靜的。我上了車就睡著了。車夫到了南林裏附近,一定是問我到南林裏第幾弄。我大概睡的很熟,不能回答了。車夫叫我不醒,也許推我不醒,他就起了壞心思,把我身上的錢摸去了,又把我的馬褂剝去了。帽子也許是他拿去了的,也許是丟了的。他大概還要剝我的皮袍,不想這時候我的“下意識”醒過來了,就和他抵抗。那一帶是沒有巡捕的,車夫大概是拉了車子跑了,我大概追他不上,自己也走了。皮鞋是跳舞鞋式的,沒有鞋帶,所以容易掉下來;也許是我跳下車來的時候就掉下來了,也許我拾起了一隻鞋子來追趕那車夫。車夫走遠了,我赤著一隻腳在雨地裏自然追不上。我慢慢的依著“下意識”走回去,醉人往往愛裝麵子,所以我丟了東西反唱起歌來了,——也許唱歌是那個巡捕的胡說,因為我的意識生活是不會唱歌的。

這是我自己用想象來補充的一段,是沒有法子證實的了。但我想到在車上熟睡的一段,不禁有點不寒而栗,身上的水濕和臉上的微傷哪能比那時刻的生命危險呢?

巡捕頭許我寫一封短信叫人送到我的家中。那時候鄭鐵如(現在的香港中國銀行行長)住在我家中,我信上托他帶點錢來準備做罰款。

上午開堂問事的時候,幾分鍾就完了,我被罰了五元,做那個巡捕的養傷費和賠燈費。

我到了家中,解開皮袍,裏麵的棉襖也濕透了,一解開來,裏麵熱氣蒸騰:濕衣裹在身上睡了一夜,全蒸熱了!我照鏡子,見臉上的傷都隻是皮膚上的微傷,不要緊的。可是一夜的濕氣倒是可怕。

同住的有一位四川醫生,姓徐,醫道頗好。我請他用猛藥給我解除濕氣。他下了很重的瀉藥,瀉了幾天;可是後來我手指上和手腕上還發出了四處的腫毒。

那天我在鏡子裏看見我臉上的傷痕,和渾身的泥濕,我忍不住歎一口氣,想起“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詩句,心裏百分懊悔,覺得對不住我的慈母,——我那在家鄉時時刻刻懸念著我,期望著我的慈母!我沒有掉一滴眼淚,但是我已過了一次精神上的大轉機。

我當日在床上就寫信去辭了華童公學的職務,因為我覺得我的行為玷辱了那個學校的名譽。況且我已決心不做那教書的事了。

那一年(庚戌,1910)是考試留美賠款官費的第二年。聽說,考試取了備取的還有留在清華學校的希望。我決定關起門來預備去應考試。

許怡蓀來看我,也力勸我擺脫一切去考留美官費。我所慮的有幾點:一是要籌養母之費,二是要還一點小債務,三是要籌兩個月的費用和北上的旅費。怡蓀答應替我去設法。後來除他自己之外,幫助我的有程樂亭的父親鬆堂先生,和我的族叔祖節甫先生。

我閉戶讀了兩個月的書,就和二哥紹之一同北上。到了北京,蒙二哥的好朋友楊景蘇先生(誌洵)的厚待,介紹我住在新在建築中的女子師範學校(後來的女師大)校舍裏,所以費用極省。在北京一個月,我不曾看過一次戲。

楊先生指點我讀舊書,要我從《十三經注疏》用功起。我讀漢儒的學,是從這個時候起的。

留美考試分兩場,第一場考國文英文,及格者才許考第二場的各種科學。國文試題為“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說”,我想這個題目不容易發揮,又因我平日喜歡看雜書,就做了一篇亂談考據的短文,開卷就說:

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

下文我說《周髀算》作圓之法足證其時尚不知道用規作圓;又孔子說“不逾矩”,而不並舉規矩,至墨子孟子始以規矩並用,足證規之晚出。這完全是一時異想天開的考據,不料那時看卷子的先生也有考據癖,大賞識這篇短文,批了一百分。英文考了六十分,頭場平均八十分,取了第十名。第二場考的各種科學,如西洋史,如動物學,如物理學,都是我臨時抱佛腳預備起來的,所以考的很不得意。幸虧頭場的分數占了大便宜,所以第二場我還考了個第五十五名。取送出洋的共七十名,我很挨近榜尾了。

南下的旅費是楊景蘇先生借的。到了上海,節甫叔祖許我每年遇必要時可以墊錢寄給我的母親供家用。怡蓀也答應幫助。沒有這些好人的幫忙,我是不能北去,也不能放心出國的。

我在學校裏用胡洪騂的名字;這回北上應考,我怕考不取為朋友學生所笑,所以臨時改用胡適的名字。從此以後,我就叫胡適了。

二十一,九,二十七夜

§§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