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甫十三,即離家上路七日,以求“新教育”於上海。自這次別離後,我於十四年之中,隻省候過我母親三次,一總同她住了大約七個月。出自她對我偉大的愛忱,她送我出門,分明沒有灑過一滴眼淚就讓我在這廣大的世界中,獨自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發展,所帶著的,隻是一個母親的愛,一個讀書的習慣,和一點點懷疑的傾向。
我在上海過了六年(1904—1910),在美國過了七年(1910—1917)。在我停留在上海的時期內,我經曆過三個學校(無一個是教會學校),一個都沒有畢業,我讀了當時所謂的“新教育”的基本東西,以曆史、地理、英文、數學,和一點零碎的自然科學為主。從已故林紓氏及其他諸人的意譯文字中,我初次認識一大批英國和歐洲的小說家,司各提(Scott),狄更司(Dickens),大小仲馬(Dumas p re and fils)、囂俄(Hugo),以及托爾斯泰(Tolstoy)等氏的都在內。我讀了中國上古、中古幾位非儒教和新儒教哲學家的著作,並喜歡墨翟的兼愛說與老子、莊子有自然色彩的哲學。
從當代力量最大的學者梁啟超氏的通俗文字中,我漸得略知霍布士(Hobbes)、笛卡兒(Descartes)、盧梭(Rousseau)、邊泌(Bentham)、康德(Kant)、達爾文(Darwin)等諸泰西思想家。梁氏是一個崇拜近代西方文明的人,連續發表了一係列文字,坦然承認中國人以一個民族而言,對於歐洲人所具有許多良好特性,感受缺乏;顯著的是注重公共道德,國家思想,愛冒險,私人權利觀念與熱心防其被侵,愛自由,自治能力,結合的本事與組織的努力,注意身體的培養與健康等。就是這幾篇文字猛力把我以我們古舊文明為自足,除戰爭的武器,商業轉運的工具外,沒有什麼要向西方求學的這種安樂夢中,震醒出來。它們開了給我,也就好像開了給幾千幾百別的人一樣,對於世界整個的新眼界。
我又讀過嚴複所譯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自由論》(On Liberty)和赫胥黎(Huxley)的《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嚴氏所譯赫胥黎的論著,於1898年就出版,並立即得到智識階級的接受。有錢的人拿錢出來翻印新版以廣流傳(當時並沒有版權),因為有人以達爾文的言論,尤其是它在社會上與政治上的運用,對於一個感受惰性與濡滯日久的民族,乃是一個合宜的刺激。
數年之間,許多的進化名詞在當時報章雜誌的文字上,就成了口頭禪。無數的人,都采來做自己的和兒輩的名號,由是提醒他們國家與個人在生存競爭中消滅的禍害。向嚐一度聞名的陳炯明以“競存”為號。我有兩個同學名楊天擇和孫競存。
就是我自己的名字,對於中國以進化論為時尚,也是一個證據。我請我二哥替我起個學名的那天早晨,我還記得清楚。他隻想了一刻,他就說,“‘適者生存’中的‘適’字怎麼樣?”我表同意;先用來脩筆名,最後於1910年就用作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