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試篇(2 / 2)

這完全是用我三四月中寫出的中國文學史觀(見上文引的4月5日日記),稍稍加上一點後來的修正,可是我受了在美國的朋友的反對,膽子變小了,態度變謙虛了,所以標題但稱《文學改良芻議》,而全篇不敢提起“文學革命”的旗子。篇末還說:

上述八事,乃我年來研思此一大問題之結果。……謂之“芻議”,猶雲未定草也。伏惟國人同誌有以匡糾是正之。

這是一個國外留學生對於國內學者的謙遜態度。文字題為“芻議”,詩集題為“嚐試”,是可以不引起很大的反感的了。

陳獨秀先生是一個老革命黨,他起初對於我的八條件還有點懷疑(《新青年》2卷2號)。其時國內好學深思的少年,如常乃德君,也說“說理紀事之文,必當以白話行之,但不可施於美術文耳”(見《新青年》2卷4號)。但獨秀見了我的《文學改良芻議》之後,就完全讚成我的主張;他接著寫了一篇《文學革命論》(《新青年》2卷6號),正式在國內提出“文學革命”的旗幟。他說:

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餘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之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三大主義:

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

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獨秀之外,最初讚成我的主張的,有北京大學教授錢玄同先生(《新青年》2卷6號《通訊》,又3卷1號《通訊》)。此後文學革命的運動就從美國幾個留學生的課餘討論,變成國內文人學者的討論了。

《文學改良芻議》是1917年1月出版的,我在1917年4月9日還寫了一封長信給陳獨秀先生,信內說: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願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獨秀在《新青年》(第三卷三號)上答我道:

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蓋以吾國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則以國語為文,達意狀物,豈非天經地義?尚有何種疑義必待討論乎?其必欲擯棄國語文學,而悍然以古文為正宗者,猶之清初曆家排斥西法,乾嘉疇人非難地球繞日之說,吾輩實無餘閑與之作此無謂之討論也。

這樣武斷的態度,真是一個老革命黨的口氣。我們一年多的文學討論的結果,得著了這樣一個堅強的革命家做宣傳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為一個有力的大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