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試成功自古無”,放翁這話未必是。我今為下一轉語,自古成功在嚐試。請看藥聖嚐百草,嚐了一味又一味。又如名醫試丹藥,何嫌六百零六次。莫想小試便成功,那有這樣容易事!有時試到千百回,始知前功盡拋棄。即使如此已無愧,即此失敗便足記。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腳力莫浪費。我生求師二十年,今得“嚐試”兩個字。作詩做事要如此,雖未能到頗有誌。作《嚐試歌》頌吾師,願大家都來嚐試!(8月3日)
這是我的實驗主義的文學觀。
這個長期討論的結果,使我自己把許多散漫的思想彙集起來,成為一個係統。1916年的8月19日,我寫信給朱經農,中有一段說:
新文學之要點,約有八事:
(一)不用典。(二)不用陳套語。(三)不講對仗。(四)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五)須講求文法(以上為形式的方麵)。(六)不作無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為精神(內容)的方麵]。
那年10月中,我寫信給陳獨秀先生,就提出這八個“文學革命”的條件,次序也是這樣的。不到一個月,我寫了一篇《文學改良芻議》,用複寫紙抄了兩份,一份給《留美學生季刊》發表,一份寄給獨秀在《新青年》上發表。在這篇文字裏,八件事的次序大改變了:
(一)須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須講求文法。(四)不作無病之呻吟。(五)務去爛調套語。(六)不用典。(七)不講對仗。(八)不避俗字俗語。
這個新次第是有意改動的。我把“不避俗字俗語”一件放在最後,標題隻是很委婉的說“不避俗字俗語”,其實是很鄭重的提出我的白話文學的主張。我在那篇文字裏說: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研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蓋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自佛書之輸入,譯者以文言不足以達意,故以淺近之文譯之,其體已近白話。其後佛氏講義語錄尤多用白話為之者,是為語錄體之原始。及宋人講學,以白話為語錄,此體遂成講學正體(明人因之)。當是時,白話已久入韻文,觀宋人之詩詞可見。乃至元時,中國北部在異族之下三百餘年矣。此三百年中,中國乃發生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文則有《水滸》、《西遊》、《三國》,曲則尤不可勝計。以今世眼光觀之,則中國文學當以元代為至盛;傳世不朽之作,當以元代為最多。此無可疑也。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文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使此趨勢不受阻遏,則中國幾有一“活文學”出現,而但丁、路得之偉業幾發生於神州。不意此趨勢驟為明代所阻,政府即以八股取士,而當時文人以何李七子之徒,又爭以複古為高。於是此千年難遇言文合一之機會,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曆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采用俗語俗字。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滸》、《西遊》文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