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3)

我回到紐約之後不久,綺色佳的朋友們遇著了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產生了一首詩,引起了一場大筆戰,竟把我逼上了決心試做白話詩的路上去。

7月8日,任叔永同陳衡哲女士、梅覲莊、楊杏佛、唐擘黃在凱約嘉湖上搖船,近岸時船翻了,又遇著大雨。雖沒有傷人,大家的衣服都濕了。叔永做了一首四言的《泛湖即事》長詩,寄到紐約給我看。詩中有“言棹輕楫,以滌煩屙”;又有“猜謎賭勝,載笑載言”等等句子。恰好我是曾做《詩三百篇中“言”字解》的,看了“言棹輕楫”的句子,有點不舒服,所以我寫信給叔永說:

……再者,詩中所用“言”字“載”字,皆係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二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二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7月16日)

叔永不服,回信說:

足下謂“言”字“載”字為死字,則不敢謂然。如足下意,豈因《詩經》中曾用此字,吾人今日所用字典便不當搜入耶?“載笑載言”因為“三千年前之語”,然可用以達我今日之情景,即為今日之語,而非“三千年前之死語”,此君我不同之點也。(7月17日)

我的本意隻是說“言”字“載”字在文法上的作用,在今日還未能確定,我們不可輕易亂用。我們應該鑄造今日的話語來“達我今日之情景”,不當亂用意義不確定的死字。蘇東坡用錯了“駕言”兩字,曾為章子厚所笑。這是我們應該引為訓戒的。

這一點本來不很重要,不料竟引起了梅覲莊出來代抱不平。他來信說: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於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此種論調,固足下所恃為嘵嘵以提倡“新文學”者,迪又聞之素矣。夫文學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文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價值。因其向未經美術家之鍛煉,徒委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曆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為創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教育,選擇,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傖夫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蠻,南洋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也。何足下之醉心於俗語白話如是耶?至於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一字意義之變遷,必經數十或數百年而後成,又須經文學大家承認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總之,吾輩言文學革命須謹慎以出之。尤須先精究吾國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須先用美術以鍛煉之。非僅以俗語白話代之,即可了事者也(俗語白語亦有可用者,惟必須經美術家之鍛煉耳)。如足下言,乃以暴易暴耳,豈得謂之改良乎?(7月17日)

覲莊有點動了氣,我要和他開開玩笑,所以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話遊戲詩回答他。開篇就是描摹老梅生氣的神氣:

“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場。

拍桌罵胡適,說話太荒唐!

說什麼“中國應有活文學”!

說什麼“須用白話做文章”!

文字那有死活!白話俗不可當!

……

第二段中有這樣的話:

老梅牢騷發了,老胡哈哈大笑。

且請平心靜氣,這是什麼論調!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來同是一字,聲音少許變了。

並無雅俗可言,何必紛紛胡鬧?

至於古人叫“字”,今人叫“號”;

古人懸梁,今人上吊;

古名雖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嚐不妙?

至於古人乘輿,今人坐轎;

古人加冠束幘,今人但知戴帽:

這都是古所沒有,而後人所創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轎作輿,

豈非張冠李戴,認虎作豹?

第四段專答他說的“白話須鍛煉”的意思:

今我苦口嘵舌,算來卻是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

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

拿來鍛煉,拿來琢磨,

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出幾個白話的囂俄,

和幾個白話的東坡,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這首“打油詩”是7月22日做的,一半是少年朋友的遊戲,一半是我有意試做白話的韻文。但梅、任兩位都大不以為然。覲莊來信大罵我,他說:

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7月24日)

叔永來信也說:

足下此次試驗之結果,乃完全失敗;蓋足下所作,白話則誠白話矣,韻則有韻矣,然卻不可謂之詩。蓋詩詞之為物,除有韻之外,必須有和諧之音調,審美之辭句,非如寶玉所雲“押韻就好”也。(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