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一點,我當時頗不心服,曾有信替自己辯護,說我這首詩,當作一首Satire(嘲諷詩)看,並不算是失敗,但這種“戲台裏喝彩”實在大可不必。我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好笑。
但這一首遊戲的白話詩,本身雖沒有多大價值,在我個人做白話詩的曆史上,可是很重要的。因為梅、任諸君的批評竟逼得我不能不努力試做白話詩了。覲莊的信上曾說:
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
叔永的信上也說:
要之,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於詩。
這樣看來,白話文學在小說詞曲演說的幾方麵,已得梅、任兩君承認了。覲莊不承認白話可作詩與文,叔永不承認白話可用來作詩。覲莊所謂“文”自然是指《古文辭類纂》一類書裏所謂“文”(近來有人叫做“美文”)。在這一點上,我毫不狐疑,因為我在幾年前曾做過許多白話的議論文,我深信白話文是不難成立的。現在我們的爭點,隻在“白話是否可以作詩”的一個問題了。白話文學的作戰,十仗之中,已勝了七八仗。現在隻剩一座詩的壁壘,還須用全力去搶奪。待到白話征服這個詩國時,白話文學的勝利就可說是十足的了,所以我當時打定主意,要作先鋒去打這座未投降的壁壘:就是要用全力去試做白話詩。
叔永的長信上還有幾句話使我更感覺這種試驗的必要。他說:
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嗚呼適之,吾人今日言文學革命,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非特文言白話之爭而已。……以足下高才有為,何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於荊棘之中哉?……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將令吾國作詩皆京調高腔,而陶謝李杜之流永不複見於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如哉,心所謂危,不敢不告。……足下若見聽,則請從他方麵講文學革命,勿徒以白話詩為事矣。(7月24日夜)
這段話使我感覺他們都有一個根本上的誤解。梅、任諸君都讚成“文學革命”,他們都說“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但他們讚成的文學革命,隻是一種空蕩蕩的目的,沒有具體的計劃,也沒有下手的途徑。等到我提出了一個具體的方案(用白話做一切文學的工具),他們又都不讚成了。他們都說,文學革命決不是“文言白話之爭而已”。他們都說,文學革命應該有“他方麵”,應該走“大道”。究竟那“他方麵”是什麼方麵呢?究竟那“大道”是什麼道呢?他們又都說不出來了;他們隻知道決不是白話!
我也知道光先有白話算不得新文學,我也知道新文學必須有新思想和新精神。但是我認定了:無論如何,死文字決不能產生活文學。若要造一種活的文學,必須有活的工具。那已產生的白話小說詞曲,都可證明白話是最配做中國活文學的工具的。我們必須先把這個工具抬高起來,使他成為公認的中國文學工具,使他完全替代那半死的或全死的老工具。有了新工具,我們方才談得到新思想和新精神等等其他方麵。這是我的方案。現在反對的幾位朋友已承認白話可以作小說戲曲了。他們還不承認白話可以作詩。這種懷疑,不僅是對於白話詩的局部懷疑,實在還是對於白話文學的根本懷疑。在他們的心裏,詩與文是正宗,小說戲曲還是旁門小道。他們不承認白話詩文,其實他們是不承認白話可作中國文學的唯一工具。所以我決心要用白話來征服詩的壁壘,這不但是試驗白話詩是否可能,這就是要證明白話可以做中國文學的一切門類的唯一工具。
白話可以作詩,本來是毫無可疑的。杜甫、白居易、寒山、拾得、邵雍、王安石、陸遊的白話詩都可以舉來作證。詞曲裏的白話更多了。但何以我的朋友們還不能承認白話詩的可能呢?這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因為白話詩確是不多;在那無數的古文詩裏,這兒那兒的幾首白話詩在數量上確是很少的。第二是因為舊日的詩人詞人隻有偶然用白話作詩詞的,沒有用全力作白話詩詞的,更沒有自覺的作白話詩詞的。所以現在這個問題還不能光靠曆史材料的證明,還須等待我們用實地試驗來證明。
所以我答叔永的信上說:
總之,白話未嚐不可以入詩,但白話詩尚不多見耳。古之所少有,今日豈必不可多作乎?……
白話之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解決之法,不在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
高腔京調未嚐不可成為第一流文學。……適以為但有第一流文人肯用高腔京調著作,便可使京調高腔成第一流文學。病在文人膽小不敢用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謀生,故名士如高則誠、關漢卿之流皆肯作曲作雜劇。今日高腔京調皆不文不學之戲子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則高腔京調之不幸也。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亞,即當時唱京調高腔者乎?與莎氏並世之培根著《論集》(Essays),有拉丁文英文兩種本子;書既出世,培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當賴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則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傳誦耳,不足輕重也。此可見當時之英文的文學,其地位皆與今日京調高腔不相上下。……吾絕對不認“京調高腔”與“陶謝李杜”為勢不兩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學以述吾夢想中之文學革命之目的,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