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3 / 3)

(1)文學革命的手段,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敢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皆能用白話與京調高腔作詩。

(2)文學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國有許多白話京調高腔的陶謝李杜,要令白話京調高腔之中產生幾許陶謝李杜。

(3)今日決用不著陶謝李杜的陶謝李杜,何也?時代不同也。

(4)吾輩生於今日,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的《五經》兩漢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的《水滸》、《西遊》文字,與其作似陶似謝似李似杜詩,不如作不似陶不似謝不似李杜的白話詩。與其作一個“真詩”,走“大道”,學這個,學那個的陳伯嚴、鄭蘇龕,不如作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適。

此四者,乃適夢想中文學革命之宣言書也。

嗟夫,叔永,吾豈好立異以為高哉?徒以“心所謂是,不敢不為”。吾誌決矣。吾自此以後,不更作文言詩詞。吾之《去國集》乃是吾絕筆的文言韻文也。(7月26日)

這是我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的詩詞。過了幾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學之器也。我私心以為文言決不足為吾國將來文學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諸人已實地證明作小說之利器在於白話。今尚需人實地試驗白話是否可為韻文之利器耳……

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於韻文。私心頗欲以數年之力,實地練習之。倘數年之後,竟能用白話作文作詩,無不隨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

我此時練習白話韻文,頗似新辟一文學殖民地。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誌,結伴同行。然我去誌已決。公等假我數年之期。倘此新國盡是沙磧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老於“文言詩國”,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則辟除荊棘之後,當開放門戶,迎公等同來蒞止耳。“狂言人道臣當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為輕重。”足下定笑我狂耳。(8月4日)

這封信是我對於一班討論文學的朋友的告別書。我把路線認清楚了,決定努力做白話詩的試驗,要用試驗的結果來證明我的主張的是非。所以從此以後,我不再和梅、任諸君打筆墨官司了。信中說的“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誌,結伴同行”,也是我當時心裏感覺的一點寂寞。我心裏最感覺失望的,是我平時最敬愛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險。一年多的討論,還不能說服一兩個好朋友,我還妄想要在國內提倡文學革命的大運動嗎?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長林亂草,遠望著赫貞江。我忽然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飛上來;一會兒,一隻蝴蝶飛下去了;還有一隻蝴蝶獨自飛了一會,也慢慢地飛下去,去尋他的同伴去了,我心裏頗有點感觸,感觸到一種寂寞的難受,所以我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就叫做《朋友》(後來才改作《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8月23日)

這種孤單的情緒,並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決不會經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晶成一個有係統的方案,決不會慢慢的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況且那年(1916)的3月間,梅覲莊對於我的俗話文學的主張,已很明白的表示讚成了(看上文引他的3月19日來信)。後來他們的堅決反對,也許是我當時的少年意氣太盛,叫朋友難堪,反引起他們的反感來了,就使他們不能平心靜氣的考慮我的曆史見解,就使他們走上了反對的路上去。但是因為他們的反駁,我才有實地試驗白話詩的決心。莊子說得好:“彼出於是,是亦因彼。”一班朋友做了我多年的“他山之錯”,我對他們,隻有感激,決沒有絲毫的怨望。

我的決心試驗白話詩,一半是朋友們一年多討論的結果,一半也是我受的實驗主義的哲學的影響。實驗主義教訓我們:一切學理都隻是一種假設;必須要證實了(veritied),然後可算是真理證實的步驟,隻是先把一個假設的理論的種種可能的結果都推想出來,然後想法子來試驗這些結果是否適用,或是否能解決原來的問題。我的白話文學論不過是一個假設,這個假設的一部分(小說詞曲等)已有曆史的證實了;其餘一部分(詩)還須等待實地試驗的結果。我的白話詩的實地試驗,不過是我的實驗主義的一種應用。所以我的白話詩還沒有寫得幾首,我的詩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做《嚐試集》。我讀陸遊的詩,有一首詩雲:

能仁院前有石像丈餘,蓋作大像時樣也。

江閣欲開千尺像,雲龕先定此規模。

斜陰徙倚空長歎,嚐試成功自古無。

陸放翁這首詩大概是別有所指,他的本意大概是說:小試而不得大用,是不會成功的。我借他這句詩,做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並且做了一首詩,說明我的嚐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