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1916年6月中,我往克利佛蘭赴“第二次國際關係討論會”,去時來時都經過綺色佳,去時在那邊住了八天,常常和任叔永,唐擘黃,楊杏佛諸君談論改良中國文學的方法,這時候我已有了具體的方案,就是用白話作文,作詩,作戲曲。日記裏記我談話的大意有九點:

(一)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種半死的文字。

(二)今日之白話是一種活的語言。

(三)白話並不鄙俗,俗儒乃謂之俗耳。

(四)白話不但不鄙俗,而且甚優美適用。

凡言要以達意為主,其不能達意者,則為不美。如說:“趙老頭回過身來,爬在街上,撲通撲通的磕了三個頭”,若譯作文言,更有何趣味?

(五)凡文言之所長,白話皆有之。而白話之所長,則文言未必能及之。

(六)白語並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進化,其進化之跡,略如下述:

(1)從單音的進而為複音的。

(2)從不自然的文法進而為自然的文法。

例如“舜何人也”變為“舜是什麼人”;“己所不欲”變為“自己不要的”。

(3)文法由繁趨簡。例如代名詞的一致。

(4)文言之所無,白話皆有以補充。例如文言隻能說“此乃吾兒之書”,但不能說“這書是我兒子的”。

(七)白話可以產生第一流文學。白話已產生小說,戲劇,語錄,詩詞,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證。

(八)白話的文學為中國千年來僅有之文學。其非白話的文學,如古文,如八股,如筆記小說,皆不足與於第一流文學之列。

(九)文言的文字可讀而聽不懂:白話的文字既可讀,又聽得懂。凡演說,講學,筆記,文言決不能應用。今日所需,乃是一種可讀,可聽,可歌,可講,可記的言語。要讀書不須口譯,演說不須筆譯;要施諸講壇舞台而皆可,誦之村嫗婦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語也,決不能成為吾國之國語也,決不能產生第一流的文學也。(7月6日追記)

七月二日,我回紐約時,重過綺色佳,遇見梅覲莊,我們談了半天,晚上我就走了。日記裏記此次談話的大致如下:

吾以為文學在今日不當為少數文人之私產,而當以能普及最大多數之國人為一大能事。吾又以為文學不當與人事全無關係;凡世界有永久價值之文學,皆嚐有大影響於世道人心者也。覲莊大攻此說,以為Utilitarian(功利主義),又以為偷得Tolstoi(托爾斯泰)之緒餘;以為此等十九世紀之舊說,久為今人所棄置。

餘聞之大笑。夫吾之論中國文學,全從中國一方麵著想,初不管歐西批評家發何議論。吾言而是也,其為Utilitarian,其為Tolstoyan又何損其為是。吾言而非也,但當攻其所以非之處,不必問其為Utilitarian抑為Tolstoyan也。(7月13日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