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克萊德一定得買件衣服給她穿著下葬。他還得在屋後那棵杉樹下麵掘一個深深的穴,一個墓穴。他還得給她釘口鬆木棺材,把她放進棺材裏麵去。然後,他就會把她抬到墓地,放進去,用土埋起來。一想到他再也觸摸不著她了,他就會像瘋了一樣,一直不停地在那兒狂野地喊叫著。
32.她微微動了一下,眼光轉向窗口。白茫茫的雨點唰唰地傾瀉而下。她一想到雨點也會這樣掃到墳上,想到克萊德會來到墳前,站在那裏,掛著悔恨的淚珠朝下看,她就覺得透不過氣來。
33.一陣閃電像一棵高大的樹聳立在空中。她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身上洋溢著火爐的熱意,洋溢著自己的死亡所具有的悲哀、美麗和力量。雷聲隆隆地滾了過去。
34.這時候,克萊德已經站在屋裏了,他踏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混濁的水流。他用槍托捅了魯比一下,好像她睡著了似的。
35.“晚飯怎麼還沒做好?”他粗聲粗氣地問。
36.她跳起來躲開了他。然後像閃電一般飛快地收起了那張報紙。屋裏除了爐裏的一片火光外其他地方都沉沒在黑暗裏。她站在他的冒著水汽的長長的身影裏對答如流地和他說起話來,一麵點著了燈。
37.他在那兒站著,驚訝而又好脾氣地、帶著一副等了好久而又有耐心的樣子待在那兒,一動不動。他跺了跺沾滿紅褐色爛泥的靴子,兩隻大手好像被滴答滴答地從身上順著槍托往下流的雨水壓得垂了下來。過了一會,他莊重地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身上濕了,肚子餓了,所以蠻有理由稍稍抱怨一下。一縷縷水蒸氣從他身上所有的地方往外冒。
38.魯比輕手輕腳地準備著晚飯。她那雙溫暖的赤腳幾乎是踮起來的。她有一次跪在食櫃前取出餅幹的時候看見克萊德正瞧著她,她就微笑了一下,溫柔地點了點頭。她慢慢地移動兩隻胳臂,帶點神秘的甜意,又有些突如其來,猶豫不決的樣子,看她那副嬌嫩柔弱的神態。就像她的乳部覺得疼痛一樣。她毫無必要地走來走去圍著克萊德轉。而克萊德呢,他冒著水汽默默地坐著,手裏緊緊地握著刀叉。
39.“喂,你又野到哪兒去過?”她把第一盤菜放上桌子的時候,他忍不住咕嚕起來。
40.“哪兒也沒去。”
41.“不許頂嘴。你又去搭不花錢的汽車啦,是不是?”說到這裏,他差點咯咯笑出聲來。
42.她很快地對著他的眼睛瞥了一下,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是什麼。她沉浸在幸福裏。倒咖啡的時候她的手發抖,潑出了些咖啡在他的手腕上。
43.馬上他的巴掌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盤子跳了起來。
44.“總有一天我要打掉你的魂兒!”他說。
45.魯比機械地躲閃了一下。她等他吃飯,直到他把刀叉擱在盤子上不吃了,她就給他拿來了那張報紙。她又高興地瞧了他一眼。就連她的手碰著那張報紙,聽見手裏拿的報紙發出輕微的秘密的響聲——發出驚奇的沙沙聲,都使她覺得興奮。
46.“一張報紙!”克萊德帶著貪心的輕蔑態度粗暴地一把搶過了報紙。“從哪兒搞來的報紙?不要臉的家夥。”
47.“你瞧這兒,”魯比用平板的聲調細聲細氣地說。她把他手裏拿的報紙攤開,莊重地指著那條消息。
48.克萊德不太樂意地讀了起來。她注意地看著他潮濕的禿頭頂慢慢地低下來,轉過去。
49.然後他哼了一聲,說,“撒謊。”
50.“報上寫的是我,”魯比挺直身子站了起來說。她收拾起他的盤子,快樂地瞥了他一眼。
51.他伸出彎曲的大手指頭戳了戳那條新聞。
52.“哼,我倒想看看我打傷了你什麼地方!”他大吼了一聲。他抬起頭來,氣勢洶洶,麵部毫無表情。
53.可是她手裏握著空盤子往後縮了回來,挺直身軀對他板起了臉。兩個人就這樣對瞧著。在這一瞬間,誰拿誰都沒有辦法。慢慢地,似乎由於雙重羞恥和雙重的樂趣,兩人的臉都漲紅了。好像克萊德果真可能殺死了魯比,又像魯比果真可能死在他手裏。某種少有的不確定的可能性,像個陌生人那樣怯生生地站在他們兩人中間,使他們兩人不由地都低下了頭。
54.後來克萊德邁開浸透了水的靴子走了過去,把報紙放在即將熄滅的火堆上。報紙飄浮了一會,就著火燃燒起來。他倆紋絲不動地站著,看著它燃燒。整個房間都亮了。
55.“瞧,”克萊德突然說,“那是一張田納西州的報紙,看見‘田納西’三個字了嗎?上邊寫的不是你。”他大笑起來,為了表示他一直沒有搞錯。
56.“上麵寫的是魯比·費希爾!”魯比喊道。“我的名字就叫魯比·費希爾!”她激動地對克萊德聲明。
57.“嗬嗬,那是另外一個魯比·費希爾,住在田納西州,”她的丈夫喊道。“想騙我嗎?這張報紙你是從哪兒搞來的?”他不懷惡意地打著她的屁股。
58.魯比把仍然顫抖的雙手蜷進裙子裏。她瑟縮地站在窗前,直到屋裏屋外一切歸於寂靜,才去吃晚飯。
59.門外一片茫茫,漆黑一團。雷電發出隆隆的轟鳴聲,像一輛滾滾駛過一座大橋的馬車,漸漸去遠了。
日用家當
艾麗斯·沃克
1.我就在這院子裏等候她的到來。我和麥姬昨天下午已將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地麵上還留著清晰的掃帚掃出的波浪形的痕跡。這樣的院子比一般人想象的要舒適些,它不僅僅是一個院子,簡直就像一間擴大了的客廳。當院子的泥土地麵被打掃得像屋裏的地板一樣幹淨,四周邊緣的細沙麵上布滿不規則的細紋時,任何人都可以進來坐一下,一邊抬頭仰望院中的榆樹,一邊享受著從來吹不進屋內的微風。
2.麥姬將在她姐姐離去之前一直心神不定:她將會神情沮喪地站在角落裏,一麵為自己的醜陋麵孔和胳膊大腿上燒出的累累疤痕而自慚形穢,一麵懷著既羨慕又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看著她姐姐。她覺得她姐姐才真正是生活的主人,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世界還沒有誰會對她說半個“不”字。
3.你一定從電視片上看到過“闖出了江山”的女兒突然出乎意料地出現在那跌跌撞撞從後台走出來的父母麵前的場麵。(當然,那場麵是令人喜悅的:假如電視上的父母和兒女之間相互攻擊辱罵,他們該怎麼樣呢?)在電視上,母親和兒女見麵總是相互擁抱和微笑。有時父母會痛哭流涕,而那發跡了的孩子就會緊緊地擁抱他們,並隔著桌子伸過頭來告訴他們說若沒有他們的幫助,她自己就不會有今日的成就。我就看過這樣的電視節目。
4.有時我在夢裏夢見迪伊和我突然成了這種電視節目的劇中人。我從一輛黑色軟座墊大轎車上一下來,立刻被人引進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裏。屋裏有許多人,其中一個身材高大威武、滿麵微笑、有點像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約翰尼·卡森的美男子迎上來和我握手,並對我說我養了個好女兒。然後,我們來到台前,迪伊熱淚盈眶地擁抱著我,還把一朵大大的蘭花別在我的衣服上,盡管她曾對我說過蘭花是很低級的花。
5.在現實生活中,我是一個大塊頭、大骨架的婦女,有著幹男人活兒的粗糙雙手。冬天睡覺時我穿著絨布睡衣,白天身穿套頭工作衫。我能像男人一樣狠狠地宰豬並收拾幹淨。我身上的脂肪使我在寒冬也能保暖。我能整天在戶外幹活兒,敲碎冰塊,取水洗衣。我能吃從剛宰殺的豬體內切下來、還冒著熱氣、而後在明火上燒熟的豬肝。有一年冬天,我用一把大鐵錘擊倒一頭公牛,錘子正打在小牛兩眼之間的大腦上。天黑之前,我把牛肉掛起來涼著。不過,這一切當然都沒有在電視上出現過。我的女兒希望我的樣子是:體重減去一百磅,皮膚像下鍋煎之前的大麥麵餅那樣細膩光滑,頭發在熾熱耀眼的燈光下閃閃發亮。而且,我還是一個伶牙俐齒的人,說起話來妙語連珠,就連約翰尼·卡森也望塵莫及。
6.可是,這是個錯誤,我還沒醒來之前就知道了。誰聽說約翰遜家的人是伶牙俐齒的?誰能想象我敢直視一個陌生的白人?和他們講話時,我總是緊張不安,隨時準備溜走。我的頭總是轉到離他們最遠的方向。不過,迪伊就不這樣。她不懼怕任何人。猶豫不決可不是她的本性。
7.“我看上去怎麼樣啊,媽媽?”麥姬的聲音傳來。她那瘦小的身軀幾乎被一件粉紅色裙子和大紅罩衫全遮住了,人又躲在門後,身子給門遮去一大半,我好容易才看出她來。
8.“快出屋到院子裏來,”我說。
9.你有沒有見到過一個跛了腿的動物,比如說一隻狗,被一個粗心莽撞的有錢買得起汽車的人壓傷後,側著身子向一個愚昧得對它表示關切的人走去時的樣子?我的麥姬走路時就是那個樣子。自從那次大火燒垮房屋之事發生後,她一直是這個樣子,下巴貼近胸口,眼盯著地麵,走路拖著腳。
10.迪伊生得比麥姬白一些,頭發也好看一些,身材也豐滿一些。她現在已是一個成年女子了,不過我經常忘記這一事實。那座房屋被火燒毀是多久以前的事?十年?十二年?有時候我似乎還能聽見燃燒的火焰發出的呼呼的響聲,可以感覺到麥姬用手緊緊抓住我,看到她的頭發冒煙,她的衣服燒成黑灰一片片脫落的情景。當時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亮亮的,反射出閃爍著的火苗。還有迪伊,我遠遠看見她站在她經常從其中挖樹膠的那棵香楓膠樹底下,望著屋上最後一塊燒成灰黑色的木板朝著燒紅了的滾燙的磚砌煙囪方向塌下來時,她臉上呈現出一副非常專注的神色。你幹嘛不在那堆廢墟上跳個舞?我當時想這樣問她。她對那所房屋恨得要命。
11.過去我以為她也討厭麥姬。但是那是在教堂和我籌錢送她到奧古斯塔上學之前的事。那時她常給我們讀點什麼,讀時毫無同情之心,將文字、謊言、別人的習慣以及整個生活強加於我倆。我和麥姬毫無辦法,一無所知地困在那裏,她的聲音淩駕於我們之上。她對我們灌輸一大堆編造出來的事物以及我們不需要掌握的知識。並嚴肅地強迫我們聽她讀書,把我們倆人看成傻瓜,剛有點似懂非懂的時候又把我們揮之而去。
12.迪伊好打扮。中學畢業時她要一件黃色玻璃紗連衣裙穿著去參加畢業典禮;為了與她用別人送我的一套舊衣服改製的綠色套服配著穿,她又要了一雙黑色淺口皮鞋。她要什麼東西時總是不顧一切地拚命地要,不達目的不罷休,她可以一連好幾分鍾不眨眼地死瞪著你。我常常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克製住自己沒把她抓著使勁搖晃。到十六歲時她的言談舉止開始形成自己的風格,她也知道什麼叫時髦了。
13.我自己從未受過教育。在我上完小學二年級時,學校關門了。別問我為什麼:1927年時有色人種不像現在問這麼多問題。有時麥姬給我讀點東西。她溫厚地、結結巴巴地讀著,因為她看不清楚,知道自己不聰明。正如嬌好的相貌和金錢一樣,機敏也沒有光顧她。不久她就要嫁給約翰·托馬斯(他有一張誠實的麵孔和一口像長了苔的牙齒)。麥姬結婚後,我將閑坐在家裏,也許隻對自己唱唱教堂歌曲,盡管我從來唱不好,總是走調,我對於男人活倒是更在行。我一向喜歡擠牛奶,直到1949年我的肋部被牛頂傷了為止。母牛生性恬靜,動作緩慢,不會傷害人,除非你擠奶時動作不得法。
14.我故意背對著房子。這房子有三個房間,除屋頂是錫皮的外,其他方麵都與被燒掉的那所房屋一樣。現在再也找不到做木瓦屋頂的了。房子沒有真正的窗戶,隻是在側麵牆上挖了幾個洞,有點像船上的舷窗,但又不是圓的,也不是方形的。窗格子向外開著,用生牛皮懸吊起來。這房子也像那所被燒的房子一樣建在一個牧場上。毫無疑問,隻要一看見這所房子,她一定又要毀掉它。她曾寫信告訴我說,無論我們“選擇”何處定居,她都會設法來看我們,但卻不會帶她的朋友上門。麥姬和我對這話考慮了一會兒,麥姬突然問我:“媽媽,迪伊什麼時候有過朋友的呀?”
15.她有過幾個朋友的。有的是在洗衣日放學後到處閑逛的穿著粉紅襯衣的鬼鬼祟祟的男孩子;有的是從來不笑一笑的神經質的女孩子。他們為她所吸引,並崇拜她的得體的言語,她的漂亮身材以及她那像堿水裏的氣泡一樣的尖酸幽默。她還為他們讀書。
16.她在追求吉米的那段日子裏便沒有時間來管我們的閑事,而是把她的全副挑刺的本領全部用在他的身上。可他很快娶了一個很差勁的出身愚昧而俗氣的城市家庭的姑娘。當時她難過得很,冷靜不下來。
17.她到這兒來時我要去迎接——但他們已經到了!
18.麥姬拔腿就要往屋裏跑,當然還是以她一貫拖著腳一瘸一拐的步態奔跑,但我伸手攔住了她。“回來,”我說。她停了下來,用腳拇趾在沙地上挖起坑來。
19.在強烈的陽光下本來難以看清楚他們的麵目,但我第一眼看見從車上下來的那條腿就知道是迪伊。她的腿看起來總是那麼齊整,好像是上帝親自為她特意定做的似的。從車子的另一邊走下來一個矮胖的男人,他的頭發都有一英尺長,從下巴頦上垂下來,像一支卷毛的騾子尾巴。我聽見麥姬吸氣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呃”音,就像你路上突然發現一條蛇尾巴在你腳尖前蠕動時發出的聲音。“呃。”
20.接著我便看見了迪伊。這樣大熱天裏,她竟穿著一件拖地長裙。裙子的顏色也花哨得耀眼,大塊大塊的黃色和橙色,亮得可以反射太陽的光線。我感到我的整個臉頰都被它射出的熱浪燙得熱烘烘的。耳環也是金的,並且直垂到肩膀上。臂上還戴著手鐲,當她舉起胳臂去抖動腋窩部衣服上的皺褶時,臂上的手鐲叮當作響。衣裙長而寬鬆,迎風飄蕩。當她走近時,我覺得挺好看的。我聽見麥姬又發出“呃”聲,這次是為她姐姐的發型而發的。她姐姐的頭發像羊毛一樣挺得直直的,像黑夜一樣烏黑,邊上紮著兩根長辮子,像兩條小蜥蜴,左盤右繞在耳朵後麵。
21.“瓦——蘇——左——提——諾!”她一邊說著,一邊拖著長裙步態輕盈飄然而至。隨著她的一句“阿薩拉馬拉吉姆,我母親和妹妹!”那位頭發垂至肚臍眼的矮胖男人也笑著走上前來。他作勢要擁抱麥姬,但麥姬嚇得往後退,直退到我的椅子背擋住她的退路為止。我感覺到她身子在發抖,抬頭一看,隻見汗水從她的下巴上直往下滴。
22.“別站起來,”迪伊說道。因為我長得肥胖,站起來頗需費點勁。你瞧,我身子要挪動挪動才站得起來。她轉身往汽車方向走回去。我可以透過她穿的涼鞋看到她的白生生的腳後跟。接著她拿起一架“拍立來”照相機瞄過來。她很快蹲下去搶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選取的鏡頭都是我坐在屋前,而麥姬縮成一團躲在我背後。她每拍一張照片總要認認真真地選好鏡頭把屋子拍進去。當一頭奶牛走過來在院子邊啃青草時,她立即搶鏡頭把它、我、麥姬和房子一起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她將照相機放在汽車的後排座位上,跑過來吻了吻我的前額。
23.“喂,”我開口道。“迪伊。”
24.“不對,媽媽,”她說。“不是‘迪伊’,是‘萬傑蘿·李萬利卡·克曼喬’!”
25.“那‘迪伊’呢?”我問道。
26.“她已經死了,”萬傑蘿說。“我無法忍受著用那些壓迫我的人的名字給我取名。”
27.“你同我一樣清楚你的名字是照你迪茜姨媽的名字取的,”我說。迪茜是我妹妹,她名叫迪伊。迪伊出生後我們就叫她“大迪伊”。
28.“但她的名字又是依照誰的名字取的呢?”萬傑蘿追問道。
29.“我猜想是照迪伊外婆的名字取的,”我說。
30.“她的名字又是照誰的名字取的呢?”萬傑蘿逼問道。
31.“她的媽媽,”我說。這時我注意到萬傑蘿已經開始感到有點厭煩了。“再遠的我就記不得了,”我說。其實,我大概可以把我們的家史追溯到南北戰爭以前。
32.“噢,”阿薩拉馬拉吉姆說,“您已經說到那兒了。”
33.我聽到麥姬又“呃”了一聲。
34.“我還沒有呢,”我說,“那是在‘迪茜’來到我們家之前的事,我為什麼要追溯到那麼遠呢?”
35.他站在那兒目光朝下咧著嘴笑,用人們檢查A型轎車的眼神打量著我。他還和萬傑蘿在我頭頂上空頻遞眼色。
36.“你這名字是怎麼念的來著?”我問。
37.“您若不願意,就不必用這個名字來叫我,”萬傑蘿說。
38.“我幹嗎不叫?”我問。“如果你自己喜歡用那個名字,我們就叫那個名字。”
39.“我知道這名字起初聽起來有點別扭,”萬傑蘿說。
40.“我會慢慢習慣的,”我說,“你給我再念一遍吧。”
41.就這樣,我們很快就不再提名字發音問題了。阿薩拉馬拉吉姆的名字有兩倍那麼長,三倍那麼難念。我試著念了兩三次都念錯了,於是他就叫我幹脆稱呼他哈吉姆阿巴波就行了。我本想問他究竟是不是開巴波(理發)店的,但我覺得他不像是個理發師,所以就沒有問。
42.“你一定屬於馬路那邊的那些養牛部族,”我說。那些人見人打招呼也是說“阿薩拉馬拉吉姆”,但他們不同人握手。他們總是忙忙碌碌的:喂牲口,修籬笆,紮帳篷,堆草料,等等。當白人毒死了一些牛以後,那些人便徹夜不眠地端著槍戒備。為了一睹這種情景,我走了一英裏半的路程。
43.哈吉姆阿巴波說,“我接受他們的一些觀念,但種田和養牛卻不是我幹的事業。”(他們沒有告訴我,我也沒開口去問,萬傑蘿(迪伊)究竟是不是同他結婚了。)
44.我們開始坐下吃飯,他馬上聲明他不吃羽衣甘藍,豬肉也不幹淨。萬傑蘿卻是豬腸、玉米麵包、蔬菜,什麼都吃。吃紅薯時她更是談笑風生。一切都令她高興,就連我們仍在使用著當初她爸爸因為買不起椅子而做的條凳這種事情也令她感興趣。
45.“啊,媽媽!”她驚叫道。接著轉頭向著哈吉姆阿巴波。“我以前還從來不知道這些條凳有這麼可愛,在上麵還摸得出屁股印跡來,”她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伸到屁股下麵去摸凳子。接著,她歎了一口氣,她的手放在迪伊外婆的黃油碟上捏攏著。“對了!”她說。“我早知道這兒有些我想問您能不能給我的東西。”她離桌起身,走到角落處,那兒放著一個攪乳器,裏麵的牛奶已結成了酸奶。她看了看攪乳器,又望了望裏麵的酸奶。
46.“這個攪乳器的蓋子我想要,”她說。“那不是巴迪叔叔用你們原有的一棵樹的木頭做成的嗎?”
47.“是的,”我說。
48.“啊哈,”她興高采烈地說。“我還想要那根攪乳棒。”
49.“那也是巴迪叔叔做的嗎?”巴波問道。
50.迪伊(萬傑蘿)仰頭望著我。
51.“那是迪伊姨媽的第一個丈夫做的,”麥姬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他的名字叫亨利,但人們總叫他史大西。”
52.“麥姬的腦袋像大象一樣,”萬傑蘿說著哈哈大笑。“我可以將這攪乳器蓋子放在凹室餐桌中央做裝飾品,”她一邊拿一個托盤蓋在攪乳器上,一邊說道。“至於那根攪乳棒,我也會想出一個藝術化的用途的。”
53.她將攪乳棒包裹起來,把柄還露在外頭。我伸手將把柄握了一會兒。不用將眼睛湊近去細看也可以看出攪乳棒把柄上由於長年累月握著攪動而留下的凹陷的握痕。那上麵的小槽子很多,你可以分辨出哪兒是拇指壓出的印子,哪兒是其他手指壓出的印子。攪乳棒的木料取自大迪伊和史大西住過的庭院中長的一棵樹,木質呈淺黃色,甚是好看。
54.晚飯後,迪伊(萬傑蘿)走到放在我床腳邊的衣箱那兒,開始翻找起來。麥姬在廚房裏洗碗,故意拖延著不願早出來。萬傑蘿忽然從房裏抱出兩床被子。這兩床被子是迪伊外婆用一塊塊小布片拚起來,然後由迪伊姨媽和我兩人在前廳的縫被架上絎縫而成的。其中一床繪的是單星圖案,另一床是踏遍群山圖案。兩床被子上都縫有從迪伊外婆五十多年前穿過的衣服上拆下來的布片,還有傑雷爾爺爺的佩斯利渦紋旋花呢襯衣上拆下來的碎布片,還有一小塊褪了色的藍布片,大小隻相當於一個小火柴盒,那是從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