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The Law of Life Jack London(2)(2 / 3)

20.“看好了嗎?”那個人挨近了些,最後問道:“你以前見過她嗎?”

21.男孩兒靜坐在那裏,斜望著那個人,“沒見過。”

22.“很好。”那個人吹了吹照片,把它們塞回口袋裏。“那是我老婆。”

23.“死了嗎?”男孩兒問道。

24.那個人緩緩地搖了搖頭。他緊縮嘴唇,做出仿佛要吹口哨的樣子,拖長了聲音,“不——”,他說,“聽我解釋。”

25.那個人麵前的吧台上放著一隻褐色的大杯子,裏麵裝滿了啤酒。他沒有拿起酒杯喝酒,而是彎下身子,把臉放在杯沿兒上,休息了一小會兒,又用雙手翹起杯子,呷了幾口啤酒。

26.“總有一天晚上,你會把鼻子伸進酒杯裏睡去,然後溺死玩完,”利奧說。“短暫美麗的幻想全都淹沒在啤酒裏,那可真是個優雅的完蛋法兒。”

27.報童想給利奧打個暗號。趁著那個人沒看見,他趕緊擠眉弄眼,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他喝醉了嗎?”可利奧隻是揚了揚眉,轉過身把幾片粉色的鹹肉放在烤架上。那個人推開了麵前的杯子,挺直了腰板,把自己那雙皮膚鬆懈、手指彎曲的手疊放在吧台上。他看著報童,神情是那樣的憂傷。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可眼皮兒像是受到地心引力的影響,向下耷拉著,遮住了他那灰綠色的眼球。這時已快到黎明了,男孩把報紙袋從一個肩換到另一個肩。

28.“我說的是愛情,”那個人說道,“對我來說,它可是門科學。”

29.男孩兒從凳子上滑下來,半坐在上麵。但那個人伸出食指,他想留住男孩兒,不想讓他離開。

30.“十二年前,我和照片裏的女人結了婚。她當了我的老婆,當了一年九個月三天零兩夜。我愛她。是的……”他的聲音模糊而又顫抖,繼續說道:“我愛她。我也認為她愛我。我是個鐵路工程師。她在家裏過著舒適的日子,享受著奢侈品。我的腦子裏從來沒有閃過她會有不滿意的念頭。可你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了嗎?”

31.“吼吼吼!”利奧叫道。

32.那個人的目光仍然沒有從男孩兒的臉上移開。“她離開了我。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發現屋子裏空空的,她走了。她離開了我。”

33.“跟別的男人?”男孩兒問道。

34.那個人輕輕地把手放在吧台上。“那是當然的,小子,女人可不會一個人跑掉的。”

35.咖啡館裏很安靜,外麵的綿綿細雨,黑壓壓沒完沒了地落在街道上。利奧用他那把長柄叉子的尖頭按了按烤架上的鹹肉。“所以你就花了十一個年頭去和女人鬼混。你這個疲倦的老流氓!”

36.那個人這才第一次瞥了一眼利奧。“請不要對人粗魯。況且,我又沒有和你講話。”他把頭轉向男孩兒,用充滿信任而又神秘的口吻低聲說道:“我們別去理他,好不好?”

37.報童疑惑地點點頭。

38.“是這樣的,”那個人繼續說道,“我經曆過許多事情。我一生中所有的點點滴滴都烙在我的心中。月光,漂亮姑娘的大腿,點點滴滴。但關鍵是當我享受這一切時,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它們都鬆散地存在我的心裏。沒有什麼事情能自行了結,或是與其他的事情相聯係。女人,我倒是有幾個,不過都一樣。過後她們隻是鬆散地留在我的心裏。我是個從未愛過的男人。”

39.慢慢地他閉上了眼睛,那姿勢就像一場戲劇結束時落下的帷幕。當他再次說話時聲音變得激動,語速也加快了許多,他那大大而又鬆懈的耳垂也跟著在顫動。

40.“後來就遇見了這個女人。我那時五十一歲,她說她三十歲。我是在一個擁擠的車站遇到她的,認識三天我們就結婚了。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我真的無法告訴你。我以前所有的感覺都因這個女人而聚集起來。我再也沒有了我那些鬆散的感覺,但這一切又都因她而結束了。”

41.那個人突然停了下來,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他的聲音降了下來,用平穩而又自責的音調低聲說:“我沒有解釋清楚。事情是這樣的,我有許多美好的感受,也有一些鬆鬆散散的小快活。這個女人就像是我靈魂的裝配線,正是因為她我才重新組裝了自己,變得完整。現在,你明白了嗎?”

42.“她叫什麼名字?”男孩兒問道。

43.“噢,”他說道,“我叫她嘟嘟,不過那無關緊要。”

44.“你設法要把她找回來過嗎?”

45.那個人好像沒聽見似的。“在那種情況下,你一定能想象得出我心裏的感受。”

46.利奧拿起烤架上的鹹肉,往小麵包裏塞了兩片。他灰暗的臉上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緊收的鼻翼在昏暗的陰影下顯得更加挺拔。一個紗廠工人打了個手勢要咖啡,利奧便去倒了。他從不免費續咖啡。那些紗廠工人每天早上都來吃早飯,可利奧越是了解他們,越是對他們吝嗇。就連他吃自己的麵包時,也是一點一點地啃著,好像不情願給自己吃似的。

47.“後來你就沒再找到她?”

48.男孩兒不知道那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稚嫩的臉上掛著好奇而又疑惑的神情。他還不熟識這條送報線路;在這樣一個黑燈瞎火、奇奇怪怪的早上呆在城鎮的外頭,對他來說真是有點怪怪的。

49.“是啊,”那個人說道,“我采取一係列措施想把她找到。我到處打聽她的下落。我去了塔爾薩,她在那裏有親戚。後來又去了蒙貝爾。她跟我提到的城鎮我全都去過了,也查過以前和她有過聯係的每個男人。塔爾薩,亞特蘭大,芝加哥,齊浩,孟菲斯……兩年的美好時光我全都用來到處找她。”

50.“可那兩個人從地球表麵消失了!”利奧說。

51.“別聽他的,”那個人對男孩兒充滿信任地說,“也別提那兩年。它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概在第三年的時候,有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52.“什麼事?”男孩兒問。

53.那個人彎下身子,翹起杯子呷了一口啤酒。但當他的頭懸在杯子上麵時,他的鼻孔輕微地翼動著,他用力地嗅了嗅啤酒的陳腐味兒,沒有再喝。“愛情一開始就是一件令人難懂的事情。最開始我隻是想把她找回來。那可完全是一種狂躁症。後來我就努力地把她刻在腦海裏。但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54.“不知道,”男孩兒說。

55.“當我躺在床上努力想她的時候,腦子裏卻突然一片空白。我感受不到她了。我拿出她的照片來看,沒有用,毫無用處,一片空白。你能想象得到嗎?”

56.“麥克,你來說說!”利奧在吧台後叫道,“你能想象得到這個家夥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嗎?”

57.慢慢地,就像是在趕蒼蠅似的,那個人擺了擺手。他那灰綠色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張稚嫩的小臉。

58.“可人行道上突然出現的一片玻璃,或是鎳幣點唱機裏的一支小曲,或是夜晚牆壁上的一個影子,都會叫我想起她。有時在大街上我也會想起她來,然後我會哭,或者直接就拿腦袋去撞電線杆子。現在,你聽懂我說的話了嗎?”

59.“一片玻璃……”男孩兒說。

60.“任何東西。我到處轉悠,但不能控製自己隨時隨地會想起她。你以為你可以戴一頂頭盔,可回憶不會徑直跑來,它會從側麵拐彎抹角而來。我在自己所見的萬物的憐憫下生活著。突然間我不用四處打聽去找她了,她開始在我的靈魂裏追逐我,她在追逐我,請注意,她就在我的靈魂裏!”

61.男孩兒最後問道,“那時你在哪兒?”

62.“噢,”那個人呻吟著,“我是個渾人。和天花沒什麼兩樣。小子,我承認我酗酒。我還胡搞女人。那些突然吸引我的罪孽我都犯過。我不願承認但我必須承認。當我回憶那段時光時,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腦子裏凝固下來,真的很糟糕。”

63.那個人垂下了頭,把前額輕輕地靠在吧台上。他弓著背,後頸露出橙色的小絨毛,彎曲的手指交叉著,做了個祈禱的姿勢,就這樣呆了幾秒鍾,繼而又挺直了身子。他微笑著,突然臉色變得明朗起來,臉上的肉抖動著,顯得很蒼老。

64.“那件怪事的發生到現在已有五個年頭了,”他說道,“正是因為它我才開始研究愛情這門學問。”

65.利奧的嘴唇抽搐著,露出淡淡而迅急的微笑。“我們這群家夥可不是小孩子,沒有經驗,”他說著。突然又是一陣憤怒,把握在手裏的抹布揉成一團,狠狠地扔在地板上。“你這個墮落的老羅密歐!”

66.“發生什麼事了?”男孩兒問。

67.老人的聲音清晰而洪亮。“安靜,”他答道。

68.“啊?”

69.“小子,這很難用科學的方法解釋,”他說,“我想邏輯上的解釋是,她和我逃離彼此那麼久,以致於最後我們還是得糾纏在一起,一起放棄,一起離開。安靜。那奇怪而美麗的空白,就像波特蘭的泉水,就像每天下午下起的雨滴。我整晚在黑暗中躺在床上,愛情這門學問就是那時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70.街車的窗戶在燈光中呈現出淡藍的色彩。那兩個士兵付了錢,打開了門——其中一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拍了拍綁腿上的泥巴,然後走了出去。那三個紗廠的工人正安靜地弓著身子,吃著早飯。利奧的掛鍾在牆上嘀嘀嗒嗒地走著。

71.“就是這樣。仔細聽好了。我苦苦地思考著愛情,想從中得出結論。可我意識到我們的錯誤所在。男人第一次墜入愛河。可他們到底愛上了什麼?”

72.男孩兒柔軟的嘴唇微微張著,沒有回答。

73.“愛上一個女人,”那個人說,“沒有科學指導,沒有任何東西做指導,他們就在神的大地上經受了這最危險、也最神聖的體驗。他們愛上了一個女人,對嗎,小子?”

74.“嗯,”男孩兒含糊地說。

75.“他們在愛情走到盡頭時才開始,他們在愛情的高潮時才開始。你知道這有多麼悲慘嗎?你知道男人應該怎樣去愛嗎?”

76.那個老人伸出手來,抓住男孩兒皮夾克的衣領。他輕輕地搖了搖男孩兒,眼神堅定而嚴肅。

77.“小子,你知道愛情應該是怎樣開始的嗎?”

78.男孩兒蜷坐在那裏,靜靜地聽著,一動也不動。他慢慢地搖了搖頭。那個老人挨得更近了,低聲耳語道:

79.“一樹,一石,一雲。”

80.外麵的街上,雨仍在下著:一場溫柔、灰暗、無窮無盡的綿綿細雨。紗廠的哨聲響起了,六點的倒班開始了,那三個織工付了賬,走了。咖啡館裏除了利奧、那個老人和小報童,一個人也沒有。

81.“波特蘭的天氣就像這樣,”他說道,“就在那時候我的這門科學才開始形成。我整天冥思苦想,小心翼翼地開始研究這門學問。我總在大街上弄點東西回家。我買了一條金魚,就盯著它看,而後我就愛上了它。就這樣我從一個東西跳到另一個東西。日複一日,我逐漸掌握了這一跳躍的技巧。就在從波特蘭到聖地亞哥的途中——”

82.“閉嘴!”利奧突然尖聲叫道,“閉嘴!閉嘴!”

83.那個老人仍然抓住男孩兒夾克的領子,他顫動著,臉上的表情卻是那麼真摯、歡快和瘋狂。“已經六年了,我獨自周遊,還創立了自己的科學。我現在是大師了,小子。我可以愛上任何東西,甚至根本無需考慮。我可以感受擠滿了人的大街,可以感受一道射向我的美麗的光芒。我可以看見天上的小鳥,或是路上偶遇的行人。任何事情,小子,以及任何人。所有的陌生人和所愛的任何人!你意識到像我這樣的科學是什麼意思了嗎?”

84.男孩兒僵硬地站在那裏,雙手緊緊地握著吧台的邊緣。最後他問道:“你真的找到那位女士了嗎?”

85.“什麼?你說什麼,小子?”

86.“我是說,”男孩兒膽怯地問道,“你後來又愛上別的女人了嗎?”

87.那個老人鬆開了男孩兒的衣領。他轉過身,綠色的眼睛裏第一次閃出迷茫而離散的光芒。他舉起吧台上的杯子,喝下黃色的啤酒。他的頭緩緩地搖了搖。最後他答道:“沒有,小子。那是我這門科學的最後一步。我變得謹小慎微,而且我還沒做好準備。”

88.“噢!”利奧說,“噢噢噢!”

89.那個老人站在敞開的門口。“記住,”他說道。他定格在陰灰潮濕的晨光中,看起來既矮小、疲憊又虛弱。可他的笑容很是明快。“記住,我愛你。”他說著,最後一次點了一下頭。門靜靜地在他的身後關上了。

90.男孩兒很長時間默不作語。他拉了拉前額的劉海兒,用髒兮兮的食指順著空杯沿兒滑動著,最後問道,但並沒有看著利奧:

91.“他喝醉了嗎?”

92.“沒有。”利奧簡短地說。

93.男孩兒把自己清澈的嗓門提了提,“那他吸毒嗎?”

94.“不。”

95.男孩兒抬起頭看著利奧,他平坦的小臉帶著絕望的神情,聲音急切而又尖銳,“他瘋了嗎?你說他是個瘋子嗎?”報童的聲音突然又疑惑地降了下來,“利奧,你說他是不是?”

96.但是利奧並沒有回答他。利奧經營這家咖啡館已經十四年了,自稱是瘋癲病的評論家。鎮上的居民和外頭的過客都在夜裏徜徉到這裏。他了解他們的種種癲狂。但是他不想回答這個等待著的孩子的問題。他灰色的臉頰繃得緊緊的,依然默不作語。

97.於是男孩兒扣下了頭盔的右沿兒,正要轉身離開時,他說了一句對他來說似乎很安全的話語,一句不會受到嘲笑和輕視的話語:

98.“他一定旅行過很多地方。”

一則消息

尤多拉·韋爾蒂

1.她剛在外麵淋過雨。現在她站在小房子的壁爐前麵,叉開雙腿,彎著腰,賭氣地搖散一頭濕淋淋的黃頭發,就像一隻貓在怪自己不識好歹一樣。她在自言自語——那樣慢聲細語,在空蕩蕩的房間裏簡直難以覺察。

2.“傾盆大雨,傾盆大雨……”她像唱歌一樣翻來覆去念叨的就隻這句話嗎?她一點一點地轉動著身子,烤幹自己。她的頭往前斜著,蓬亂的黃頭發波浪般地披散開來。她一本正經地提起了裙子,讓熱氣透到身上。

3.後來她烤得紅光滿麵,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小包東西。那是一包咖啡,上麵用紅字標明“樣品”。外麵包著一張濕報紙,被她打了開來。可她是小心翼翼地拿著它的。

4.“咦,他怎麼還拿著張報紙包著它呢?”她一會瞧瞧這隻手,一會瞧瞧那隻手,吃驚地說。瞧她對一點小事情都大驚小怪的神氣,她這輩子過的一定是難以打發的寂寞日子。

5.她把咖啡放在桌子的正中,然後心不在焉地抓住報紙的一小角走到房間對麵,把它攤在壁爐前,自己就在上麵直挺挺地躺下來。她唱的那隻下雨的歌,她大驚小怪的喊叫聲,僅僅是個序曲,是她在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喬裝賭氣用來解悶的玩意兒。這會兒她自得其樂,四仰八叉地躺在火跟前,本來糾成一團的濕頭發漸漸舒展開來,像塊廉價的綢緞披在她背上。她閉上了眼睛,她的嘴角垂下,顯得深沉,有一種不自覺的狡譎神情。而她又似乎獨自一人藏身在自己那安靜愉快的境界中。每當爐裏的火焰晃動著,垮下來發出響聲,她就會顫抖起來,又像焦急、又像絕望地伸出手去。

6.過了一會她微微動了一下,伸手到身子下麵去取報紙。然後她摸著那有印刷字體的紙張,好像它很容易打碎。她不是在瞧它——她是在觀察它,像年輕姑娘觀察嬰兒,就像它是什麼使人捉摸不透的東西。報紙上麵,她身體躺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塊塊濕痕。她緊張地蜷縮著,用裂了口的發紅的小手指頭撫平紙上的折紋,不時地朝上麵一張水跡模糊的圖畫和它下方的大寫字母皺起眉毛。她的嘴唇微微抖動,似乎這麼仔細地觀看和拚讀使她內心非常激動。

7.她忽然笑了。

8.她抬起了頭。

9.“魯比·費希爾!”她低聲說。

10.在她平淡的藍眼睛裏和柔和的唇邊出現了一種極端羞怯的表情。然後眼睛裏又出現了驚恐。她四下望望……仿佛覺得世界上有一隻什麼眼睛在看著她。她把衣服拉直,就讀起報上的一小段文字來。

11.那是一條小新聞:“魯比·費西爾太太不幸於本周被其夫槍傷腿部。”

12.起初她一個字一個字地低聲念了一遍,把“不幸”這個最長的字留在最後,然後她又念了一遍,這次是大聲地念,像跟人說話那樣。

13.“講的是我,”她帶著敬意鄭重其事地輕聲說。

14.屋外,雨點拍打著屋頂,雷鳴和閃電交織成一片。在這片喧鬧聲中,爐中的火焰跳動了一下,轟然一聲熊熊燃燒起來。

15.“克萊德!”魯比·費希爾終於跳起來尖叫道。“你在哪兒,克萊德·費希爾?”

16.她徑直地跑到門邊,一把拉開了門。一股寒氣透過室內的溫暖,直撲她全身。惱怒和惶惑在她心裏交織著。一道電光閃過,她就站在那裏等著,好像閃電會把他帶進來,手裏舉著一支槍。

17.她不說話了,用背部抵住房門,臀部一使勁,把門關上了。

18.她的怒氣像淡淡的興奮一閃即逝。她小心地繞開放著咖啡的桌子,開始心神不定地在屋裏踱來踱去,像是有一種使人焦急不安的躊躇和捉摸不出的神秘感在驅使著她。屋裏有一扇窗戶,她時常停下來,等待著,凝視著窗外的雨點。她在靜止的時候身上帶著點遲鈍的神氣,那是一重迷惑的假象,其實她一點也不遲鈍。她身上有一種東西從來沒有停息過。

19.最後她猛地一下坐到地上,背靠著報紙,久久地注視著火焰,簡直好像火焰是小屋裏的一麵鏡子。她一麵把手指伸進頭發裏,想象著自己在那裏,克萊德從她背後走過來,一麵更深地望進這麵鏡子。

20.“是克萊德嗎?”

21.當然,她的丈夫克萊德現在還在樹林裏。他的威士忌酒坊的屋頂鋪的是厚厚的一層樹幹。他最怕這麼嚇人的閃電,無論如何不會離開酒坊的。

22.這時候她有些驚奇地發現了自己困惑不解的原因:克萊德是決不會開槍打她的。

23.她對著火垂下頭來,把頭埋進紅潤的雙臂,跟自己說起話來,她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即使假定他聽到一些關於駕著一輛龐蒂亞克牌小汽車的咖啡小販的閑話,她認為他也不會開槍打她的。每回克萊德搞得她心情煩悶的時候,她就跑到大路上,有的汽車就會停下來。假如停的是輛有田納西州牌照,也就是那種吉利的牌照的車,她多半就會在裝杜鬆子酒空酒瓶的小棚子裏消磨掉下午的時間。(想到這裏,她像隻貓一樣把頭在兩臂上轉來轉去,兩條腿往後麵懶洋洋地伸直。)克萊德如果聽見風聲,就會扇她耳光。可是報紙上的消息搞錯了。克萊德從來沒有開槍打過她,一次也沒有。他們一定是搞錯了。

24.從壁爐裏迸出一點火星,差一點燒著了那張報紙。她嚇了一跳,用手指頭掐滅了火。然後她喃喃自語地往後一靠,踏踏實實地躺在報紙上。

25.她伸個懶腰,覺得越來越暖和,也越來越想睡覺。她想著想著就出了聲,琢磨著克萊德要是真打傷了她的腿又會怎麼樣……他要是真的生氣了,會不會一槍打穿她的心髒呢?

26.她馬上就想象自己快要死了。她一定穿著一件睡衣躺著,心口上有顆子彈。不論誰看見她躺在那兒,嘴角上帶著那麼深沉的表情,都會知道事情有多麼奇怪,多麼糟糕。一件嶄新的睡衣蓋住了她的心,每跳動一下都疼得要命,比克萊德的巴掌打在她粗糙的皮膚上要疼好多倍。魯比低聲啜泣起來,她要是疼到極點的時候就會那樣哭,淚水就會像小河一樣流淌到被子上。克萊德就會站在她跟前,零亂的黑頭發一直披到肩頭,過去他就是這副樣子。那時侯他真是又漂亮又強壯啊!

27.他會說:“魯比,是我把你傷成這樣的。”

28.她會說——低聲地——“那是事實,克萊德。是你把我傷成這樣的。”

29.然後她就會死去;她的生命就此結束。

30.她安靜地躺了一會,把麵部的表情調整得美麗、誘人而又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