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水的日子:溫來軍作品集12(1 / 3)

十二

這天,黃昏的時候,燕麗敏出現在了那條她熟悉的小街上,街上的行人稀疏,不時有車輛從她身旁急駛而過。燕麗敏看著平靜的小街,想著自己現在的處境,她很快要遠離這個自己生長的地方了,心裏突然間有了些傷感,她在這條小街上度過了一個快樂的童年,雖然童年裏也綴滿了爸爸媽媽沉甸甸的期望,但她卻是一路被嗬護被寵愛著,也被各種讚賞的目光包圍著的。童年的快樂和美麗在這條小街上得到了見證,現在她長大了,她已經長出了飛翔的翅膀,她要飛離這條小街,到更廣闊的空間去展翅。

燕麗敏回到家,還沒等高心怡說話,她就先入為主地給媽媽這樣的一個消息:“媽,我要去北京了。”

高心怡這幾天正為女兒擅自休學生氣,找了幾天也不知道女兒究竟在哪個地方工作,又接不著她的電話,心裏正煩著呢,卻見婦女兒回家來了。她正想責備女兒的自作主張,卻被女兒的第一句話給驚得跳了起來:“什麼,你要去北京?去北京幹嘛?”

燕麗敏笑著把高心怡拉到沙發上坐下,才說:“媽,我去北京是要去上學,上北京電影學院。我知道,你這幾天在為我休學的事生氣,怪我沒有跟你商量,可是我要是說了,你能讓我休學嗎?不休學,我又哪來現在的機會呢?”

“可是,小敏,你知不知道北京電影學院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上的,你就這樣赤手空拳地跑到北京去,也不怕碰壁?回來的時候落個難堪。”

“不會的,我已經跟人說好了,有人願意幫我聯係上學的事。”

“是誰?他是幹什麼的?他為什麼願意幫你這麼大的忙?”高心怡很警惕地問。

燕麗敏遲疑了一下,才說:“是……一個業務上的朋友。”

“業務上的朋友?小敏,你知道你現在在幹什麼嗎?休學快一個學期了,你也不告訴我,你還是個孩子,對社會上的許多是是非非都弄不明白,媽媽是擔心你會上當受騙。這段時間,我也想通了,從小我就逼著你學這個學那個,卻一點也不尊重你自己的選擇,讓你在心裏總是對我抱著怨恨,現在你也成年了,我應該放手讓你去闖。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在師範讀下去,我也不逼你了,這樣子就算你能讀個師範畢業,我看也是不能安下心來的。你現在雖然說的這麼輕易,有個朋友願意幫你,可是,我就是放心不下,老怕你遇到騙子,我想我經曆得多,總能幫你參謀一下,免得使你多走一些完全不必要走的彎路。”高心怡很誠懇地說道。

燕麗敏心裏亂了起來,她知道媽媽這些話是出自肺腑的,她差點就把自己這段時期以來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媽媽,可話到嘴邊,她又咽了回去。畢竟,她已經走得太遠了,遠得已經讓她的媽媽無法想像,要是媽媽知道了這一切,她肯定會受不了的。

燕麗敏穩了穩神,裝作輕鬆地笑著對高心怡說:“媽媽,你就把心踏踏實實地放回肚子裏吧,這個幫我的人呀,是個公司的老板,他看我的身姿好,又學過舞蹈,他幫助我去北京上學是想要我到他公司裏去,因為他的公司裏有個模特隊,專門在各種商業活動中演出。我答應隻要他送我去北京上學,我就跟他簽三年合同,兩年裏的演出不要任何的經費。你看,就是這樣,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高心怡更加疑惑了:“這樣的事聽來有點匪夷所思,小敏,你打聽清楚了真有那樣的公司嗎?千萬不要是那種騙子公司,專門騙一些單純的女孩子去做一些不合法的事情啊。”

燕麗敏上去抱住高心怡撒嬌道:“媽,你看你,怎麼老不相信我呀,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裏就能那麼輕易上人的當呀,你別老是自己嚇自己了,好不好。”

高心怡望著女兒說:“可是你還就是個孩子呀,無論什麼時候,在媽媽眼裏,你都是個孩子,媽媽哪裏敢放下心來呢。”

燕麗敏急了:“媽媽!”

高心怡一聽女兒急了,心裏知道這樣說下去,女兒肯定會和自己鬧翻,如果真鬧翻了,她非但阻止不了女兒,反而又會和女兒鬧僵。為了不和女兒鬧僵,高心怡在心裏揣摸了一下,就用緩和的口氣說道:“小敏,媽媽不是要阻止你,你也長大了,是該走自己的路了,可媽媽就是放心不下,媽媽想跟那個公司的老板見見麵,我要打探一下他的底細,看他到底能不能靠得住。”

“你還是不相信我?”

高心怡搖搖頭說:“不是不相信你,是媽媽不相信自己啊!”

“你自己?”

“一個做母親的,連自己孩子的心思都不明白,休了學都還蒙在鼓裏,平時的行為更是一無所知,你說這樣的母親是不是失職得很厲害?這樣的母親能不能值得相信?”

燕麗敏的心忽悠了一下,她愣怔地看著高心怡說:“媽,你……”

高心怡澀澀地說:“小敏,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是愛你的,是關心你的,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對你關心得太不夠了。我更多的是在意自己,自己的麵子,我真的不是一個稱職的媽媽。我……”她的淚水湧了出來。

“媽,你別說了!”燕麗敏打斷了高心怡。

“我現在沒別的想法了,隻希望你一生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我呢,也就安心了。”高心怡緩緩地說道。

燕麗敏沉思了一會,才下定決心一般地說道:“那——好吧,我帶你去見那個老板,成了吧?”

高心怡這才長舒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十###三

因為在電話裏燕麗敏跟蕭南說好了,而蕭南本身又是個很具有氣質的成功人士,他很輕易地就成功飾演了那個願意與燕麗敏簽約的公司老板的角色。高心怡在與蕭南一番長談之後,果真相信了燕麗敏的話,放心地讓女兒隨自己的意願去了。

燕麗敏開始著手準備和蕭南到北京去的事,她再沒有去歌舞廳,想自己從此就要告別那個娛樂場所了,她的人生會有一個大的轉折了,這樣一段歲月在她今後的人生中,就像一陣過往的風,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會有人記起,也不會有人再提起了,包括她自己,也會將這段日子從記憶憶中刪除掉,永遠地不再想起來。

燕麗敏很快樂地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卻覺得閑著無事,便打開蕭南給她買的筆記本電腦,開始上網了。

以前,蕭南平時都在忙著打理生意,而燕麗敏並不是每個白天都要去舞廳排練,閑在家的時候,寂寞的她也會出去逛逛商場,但逛商場是成年女人們喜歡幹的事,燕麗敏一點也不喜歡,她寧願一個人坐在電影院裏看電影,或者像以前在師範學校時喜歡泡圖書館一樣,泡在書店裏,她買了很多的書,但麵對那些書時,她卻再也靜不下心來仔細地去讀那些書,便像小時候看故事書一樣,一目十行地把書裏的故事了解一下,就把那本書拋開了。有時候,她會無聊地躺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陽光像一個少女似的,羞羞澀澀地輕移著腳步,她的心裏突然會有一陣莫名的空曠感,這種空曠感常常會讓她奇怪地對著太陽落下淚來。等蕭南回來,她把自己的這種情緒用憂傷的語言向蕭南訴說時,蕭南明白,這是她太落寞了,她就跟曠野中的一棵孤立的小樹,沒有在風過時雨來時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內心的孤獨和寂寞侵蝕了她的整個內心。蕭南可憐這個孩子,便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讓她在平時想說話而沒人說話時到網上去傾訴。

自和翟世豐分手之後,燕麗敏隻上網聊過幾次天,那次她從網友那裏替自己要回了一杯孟婆湯,她真的把翟世豐忘了,不過是忘在了心裏,在舞廳的日子,她輕易是不會打開心讓翟世豐從裏麵走出來的。和蕭南同居後,翟世豐就被她埋藏得更深了,深得甚至她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

但一上網,一進入那個色彩繽紛的網上世界,被深埋起來的意識就會如同微風中的小草,無法控製地輕輕搖動著,翟世豐這個名字就像一個無法抹卻的夢,把她帶進了一個恍惚不定的世界裏。

畢竟,翟世豐是她最初的精神和情感寄托,也是在她少女的情懷裏第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更重要的,是翟世豐的出現使她的人生觀出現了不可逆轉的改變,他改變了燕麗敏的生活,使燕麗敏的平靜和單純從此像一江春水向東流去了;他改變了燕麗敏的性格,使那個陽光可愛的女孩變得充滿了欲望,充滿了世俗的氣息。

但燕麗敏不恨翟世豐,盡管翟世豐的背叛一度讓她的心如止水,可是沒有他的出現,她燕麗敏現在還在師範學校那個象牙塔裏,清靜地等待著可以預知的命運的到來,她不會用如此決絕的手段走上社會,當然也就不會認識蕭南,不會很快就要到來的偉大理想的實現。

這時候的燕麗敏真是百感交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她的人生真是走得太快了,快得叫她自己有時都摸不清頭緒。

人的一生真是變化莫測啊。

就在燕麗敏連接網絡的時候,蕭南已經悄悄地登上飛往另一個城市的飛機艙。他選擇了逃避。

燕麗敏渾然不知,像一條魚似的遊進了網上的聊天室。她還隨手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一條魚的夢想。

一條魚的夢想主動靠近了一個叫“一江春水”的人。

一條魚的夢想:一江春水向東流,流走了多少個春與夏?

一江春水:先別忙著打聽我,說說一條魚的夢想究竟是什麼?

一條魚的夢想:找尋一個美麗的世界。

一江春水:什麼樣的世界在一條魚的眼裏是美麗的?

一條魚的夢想:沒有殘殺,沒有撕咬,沒有欺騙,平靜、安詳,天藍瑩瑩的,水綠漾漾的,能讓一條魚生存的世界。

一江春水:嗬嗬,這麼簡單,真的是一條魚的夢想。

一條魚的夢想:怎麼,你不相信?

一江春水:我?相信!可是真的很簡單的世界嗬。

一條魚的夢想:越是簡單的世界越是成為夢想。

一江春水:嗬,好有哲理意味的話。一條魚,我這一江春水就可以成為你的夢想了。

一條魚的夢想:春水無情。

一江春水:誰說的,春水泛暖,暖入人心,何況一條小小的魚兒。

一條魚的夢想:你還沒說你流過多少個春夏呢。

一江春水:那你呢?你從哪江哪河遊過來的?

一條魚的夢想:是我先問的,你得先答。

一江春水:哦,魚兒入水,魚大水大?

一條魚的夢想:有關係嗎?

一江春水:當然。

一條魚的夢想:水大,水可以無魚,魚則不可無水。

一江春水:聰明!我是水,你是魚,水大於魚,魚要尊重水。

……

燕麗敏終是一條小魚兒,敵不過水的誘惑,交鋒了幾下,便被對方套了不少話,等她明白過來,自己就像一個被騙去吃的孩子,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掌,她索性耍起賴來,衝著一江春水大喊大叫了起來。一江春水還了個笑臉,並不計較她的任性。兩個人談得倒也別有情趣。

最後是一江春水要告別了,一江春水留下了他的電話,他說如果以後小魚兒在網上找不到人聊天的時候,給他打個電話或發個短信,他有空一定上來陪聊。若有機會來北京,記得找我。一江春水最後說。燕麗敏一看一江春水是北京的,心裏暗暗竊笑,心想他如果知道自己真的很快就要去北京了,一定是不肯留下他的電話的!

網上的人都是這樣,盡會玩虛的。

從網下來的時候,天黑透了,燕麗敏打電話叫飯店送了幾個菜,她打開一瓶“幹紅”,倒出兩杯擺好,等待著蕭南的歸來。

燕麗敏望著桌子上的酒菜,沉浸在甜蜜的夢想之中。

旱年裏的人和羊

溫亞軍

一把手和來鳳離

一把手起得很晚,太陽把房子曬熱了,他才爬了起來,懶洋洋地一邊穿衣服,一邊喝老婆來鳳離早已經燒好的奶茶。一把手不是懶得起不了床,而是他晚上又喝多了酒,酒勁使他睡過了頭。要是晚上不喝酒,他會起得早些,在涼爽的早晨去遛他的馬。馬是站著睡覺的,站了一夜,早上不出去跑跑,就像人早上起來不活動活動一樣,一天裏都沒有精神。一把手的馬是匹好馬,高大壯實,一身的紅毛,火焰似地燃燒著,如果一天不遛一下它,它就會顯得萎靡不振,身上的毛軟塌塌的,像燒敗了的毛草,沒有一點好馬的雄壯威風的樣子。而且萎靡不振的馬一天裏都會不聽他的使喚。

來鳳離不在房子裏,奶茶卻是熱乎乎的。來鳳離總會在一把手頭天晚上喝了酒後,第二天早上燒一壺奶茶,用羊毛氈包裹好茶壺,讓茶一直熱乎著,等著一把手醒來喝。這樣的奶茶喝了暖胃,還解酒。一把手喝完了一壺奶茶,覺得神清氣爽,有了精神。這時候,來鳳離已經替一把手溜了一圈馬回來,看到一把手起來了,才叮叮當當地收拾屋裏屋外,一切收拾利利索索了,見一把手還磨蹭著走來走去的,就說了句,羊在圈裏叫呢。

一把手這才長長地伸了伸懶腰,說,急啥,天長著呢。

來鳳離說,你吃飽喝足了,羊還餓著呢。

一把手不急不緩地說,急啥呀?這會兒有露水,草正在攢著勁往上長哩,呆會太陽紅透了,草不長了,長不動了,羊去吃,才能吃出滋味來,還能吃得多些。

天一直旱著,草旱得都打不起精神了,一把手一想到牧場上蔫不嘰嘰的草,就像被傳染了一樣,整個人也蔫了,一下子沒了精神。

自從開春以來,天旱得沒了章法,沒下過一滴雨,牧場上的草憑著土地裏的一點濕氣,硬是發著狠發了芽,長到一寸高的時候,就被太陽烤得快死了。一把手在整個春天和夏天裏心情一直不好,幹什麼都沒有精神。

剛才的那壺熱奶茶白喝了,一提到草和幹旱,一把手、來鳳離就是在奶茶裏泡著,也提不起勁來了。

羊還得放,百十來頭呢,擠在一起狂叫起來,能把脾氣再好的人,吵得煩躁,總想發火。何況一把手脾氣還一向不太好,尤其是天旱得地快裂口子了,他的脾氣也像地一樣裂了口子,心裏的火像地下醞釀翻滾了千萬年的泥漿,似要擁擠著從那裂開的口子噴湧而出,將這外麵的世界淹沒掉。為了控製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迸發的脾氣,他這陣子就拚命地喝酒,喝多了酒,最多就是動手將來鳳離打上一頓,然後再迷迷糊糊地睡覺,一覺睡過去,一般的火氣也都給睡沒了。一覺起來,又得忙碌一天的放牧,不管多大的火氣,也得生活,生活對他們來說是最真實也是最重要的。一把手盡量壓製自己發火。

來鳳離已經把羊圈的門打開了,羊群像決了堤的渠水,急不可耐地從羊圈裏往外湧動,差點把來鳳離掀翻在地,她生氣地用手拍打著身邊的羊,她的拍打是對待孩子淘氣時的那種嗔怒,手輕輕地落在已顯稀蔬卻依然滿身柔軟的羊毛上。羊們也沒有把來鳳離的拍打當一回事,繼續急躁地往外擠。

一把手牽過馬,拍了拍馬的脖子,正要上馬去放羊,來鳳離卻說,得留下一隻羊,昨天他們來說了,這次祭天,該咱們家出一隻羊了。

他們是誰?一把手來氣了,惡狠狠地說,你就說是瘸子馬前龍那個壞種不就行了,他斷了一條腿,還嫌不夠呀,又裝神弄鬼地當神漢了,我可沒有羊給這樣的壞種。

祭天祈雨是神漢瞎子牽的頭,你扯上馬前龍幹啥。來鳳離這樣說著,已經把一隻走在後麵的羊攔在圈裏了,聽一把手這麼說,並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把圈門關上。羊圈裏關住了一隻羊。

一把手一看來鳳離不聽自己的話,就扔掉馬韁繩,咚咚咚幾步衝到羊圈跟前,伸手就要打開羊圈的門。來鳳離緊抓著圈門上的繩子,不讓一把手打開。

一把手火了。昨天晚上喝了酒壓下去的火還是衝了出來。

我說不給就不給!一把手怒目圓睜,已經在噴著火在說話了。

來鳳離手抖了一下,但還是緊緊抓住繩子不放。

一把手沒有更多的話,用勁推了來鳳離一把,來鳳離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但手裏卻還是牢牢地抓著羊圈門上的繩子。

你放不放?一把手瞪著眼睛,凶凶地。

來鳳離也不示弱,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拍一下身上的土沫,與一把手對視著說,你打吧,昨天晚上打了的不算,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得留下這隻羊,這次我可不能遷就了你。來鳳離說得異常堅決。

一把手愣了一下。昨天晚上喝了酒後,一把手動手打了來鳳離。一把手心裏不順的時候,就喝酒,一喝了酒,就愛打來鳳離,經常打得來鳳離隻有躲避,沒有還手的餘地。一把手打完了,心裏更煩躁,火氣也更大,但此時酒勁也上來了,便倒頭睡覺,再大的火氣,睡一覺就全消了。來鳳離習慣了被一把手打的日子,這次為了堅持留下做祭品的羊,她做好了挨打的準備。一把手愣了,不知道來鳳離這次是中了什麼邪,看著來鳳離一付無所畏懼的樣子,倒下不了手了。

一把手沒有打來鳳離,卻用譏諷的口氣對來鳳離說,你倒是對馬前龍還念舊情,就是對他騙人的把戲也言聽計從啊。

來鳳離身子抖了一下,被一把手的這句話擊得沒有勇氣了,抓著羊圈門上的手鬆開了。

一把手惡狠狠地說,說到你的疼處了,你手軟了吧。

來鳳離氣得身子一抖一抖地,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低頭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瞪了一把手一眼,走了。

一把手見來鳳離不和他對抗了,突然覺得很沒意思。自從幹旱以來,一把手經常覺得很沒意思,幹什麼都沒意思。這會他解恨似地朝地上吐了口痰,一腳把羊圈的門踹開,把那隻在羊圈裏急得亂轉的羊放了出來,看著羊歡快地跑進了羊群裏。一把揮手打了個響指,對自己也是對走遠了的來鳳離說,我就不信,馬前龍這樣的壞種能把天感動得下雨。至於那個戴墨鏡的瞎子神漢,一把手還不敢說什麼,在塔爾拉,誰也不敢說瞎子裝神弄鬼。一把手也摸不準瞎子,到底有多神。

說完,見來鳳離已經進了屋子,一把手突然覺得沒了一點意思,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是越來越紅的太陽,正可著勁兒往地上傾泄熱量呢,他收回被幹旱晃得難受的眼睛,罵了句“這狗日的天,你還不讓我活了”。就跨上馬,要趕著羊群走了。剛走了幾步,一把手又把馬勒住,跳下馬背,扔了馬韁繩,故意把腳步踩得很響地回到房子裏,看也不看來鳳離,就從炕頭上抓了一瓶子酒,往懷裏一揣,在來鳳離低著頭的餘光中,走了。

牧場上的草都枯黃了,有了秋天的衰草蒼涼的氣息,也有夏天熱辣辣的嗆人味道,一把手的目光掠過這一切,心裏很不是個味,把羊群隨便往草場上一趕,從馬背上就滾了下來,臥在了毒日頭下氣息奄奄的草地上,掏出懷裏的酒瓶子,咯嘣一聲就咬開了酒瓶蓋子,和誰賭氣一般猛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酒液像一條火蛇,哧溜一下鑽進了他的體內,將他的五髒六腑都點燃了起來,火焰旺旺地竄著,燒得他忍不住張開嘴,大口喘著氣,但外麵的空氣同樣是燃燒著的,他滿心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照這樣的天氣下去,沒有一滴雨水,過不了一個月,太陽就會榨幹草身上殘剩的最後一絲水份,把草全曬死的,到那時,幹草都不夠羊吃幾天的,就別說到秋天,儲備冬草了。這些可憐的羊也許都過不了這個夏天的,眼見著這羊身上的膘掉的,前陣子都還膘肥體壯的,如今卻一隻隻一天一個樣地瘦下去,唉,也是“猶見可憐”呢。一把手想出這樣一個詞來,想著,心裏的愁苦越聚越多,就一口一口地喝酒。不一會,一瓶子酒見底了,酒使一把手更加火燒火燎了起來,想著來時來鳳離提到祭天的事,他就想到了馬前龍這個壞種,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是來鳳離那個強勁,叫他越想越氣,他喝完一瓶子酒後,那種想動手的欲望一下就越發變得強烈起來,但此時來鳳離不在這裏,就是在這裏,他也不好大白天的動手打來鳳離。雖然他脾氣暴躁,可他還是很顧麵子的。但這時的一把手實在是想在哪兒發泄一下,也好撲滅心中燃燒的大火。他從草地上爬起來,啊啊地喊起來,朝著枯瘦的幹草猛跺,幹草沒有力氣在他的賤踏之後挺起身子來,就那樣毫無抵抗力地趴著,趴出一片蕭殺索然的氣息來。一把手喊完了,卻並沒有覺得身上的火氣熄滅了多少,他放棄了跺草,頂著炎炎烈日,在草地上狂跑起來,熱汗像溪水一樣在一把手的身上淌著,淌出一片粘糊糊的煩躁來。一把手停止了奔跑,看到自己的馬低著頭悠閑地吃著草,就慶幸終於找著了發泄的目標,他衝過去把馬韁繩抓緊了,用鞭子對著馬狠勁地抽打了起來。

馬不是來鳳離,沒有那麼溫順,也不懂得善解人意,雖然它不知道主人為什麼莫明其妙地衝它發脾氣,卻也不願無緣無故挨打,一鞭子下去,就嘶嘶咧咧地跳了起來。一把手想來鳳離不聽他的話了,怎麼連馬也這樣跟他作對,於是更生氣,接著抽打。馬發起了脾氣,梗著頭,拖著一把手在草地上打起轉來。一把手被馬拖得沒法動手打它了,倒被折騰得筋疲力盡,這時酒勁上來了,一把手一陣困乏,鬆開了抓著馬韁繩的手,身子一歪倒在草地上,不一會就沉睡了過去。

一把手醒來時,太陽已經沒了,天色暗了下來,他還以為是天變陰了,心頭一喜,天陰了就會下雨了。往天上瞅了一陣,看到天空藍得發亮,有幾顆星星已經迫不及待地掛在了那裏,他才知道原來是天快黑了,空歡喜了一場,心情很沮喪,昏頭昏腦地爬起來,望著四下散得很開的羊群,趕緊跑到馬跟前跨上去,四處去攏羊。

把羊群攏到一起時,天已經黑了,幸虧羊是白色的,一把手在夜色下數了羊數,這荒草野地,羊倒沒有丟,一把手心裏才踏實了些,趕著羊群踏著夜色往回走了。

遠遠地看到了自己的家,一把手看到自家屋子的窗戶是黑的,他心裏格噔了一下,平時不管他回來得有多晚,那讓他其實很掛念也很需要的家,總有溫暖的燈光在指引著他,等候著他。這就是來鳳離,他的妻子,無論他怎樣對待她,她卻從不計嫌,依舊給他一片溫馨的燈光,一份真心等候他的家的感覺。難道今天來鳳離不在家裏,她能去哪裏呢,不會回娘家吧?一想到來鳳離不在屋子裏,一把手心裏倒一下又踏實了下來,來鳳離不在家還好,她在了還不知和她怎麼開口呢,一把手這時候還覺得自己沒留羊是對的。他把羊趕到圈裏圈好,在外麵的夜色裏站了一陣,才進了屋子。屋子裏黑得很徹底,一把手在黑暗裏抽了一支煙,才摸黑找到電燈開關,把燈打開。燈一亮,一把手嚇得差點叫出聲來,原來來鳳離就躺在炕上,側著身子,臉朝裏,一動不動地,一把手一看就知道來鳳離並沒有睡著。一把手火氣“噌”地就上來了,賭什麼氣,還不是為沒給那個騙子馬前龍留下一隻羊?一把手心想著,我就是不願把羊送給馬前龍那樣的人,你賭氣也沒有辦法。一把手故意幹咳了兩聲,想引起來鳳離的注意,沒想到來鳳離還是沒理他,一把手就不管那麼多了,走到炕前,惡狠狠地對來鳳離說,你倒享清閑呢,我放一天羊了,還沒有吃一口飯呢。

來鳳離動了一下,沒有應答一把手。一把手更來氣,又說,你是活著還是挺屍呢?

來鳳離這回說話了,我要是挺屍了才好呢。

這是什麼話?一把手聞到了一股氣味,吸了吸鼻子,點上一根煙,說,你還沒死呀,沒死都得吃飯呀。

這回來鳳離轉過了身子,對一把手說,你想吃自己做去,你也長著手呢。

一把手還是第一次聽來鳳離用這樣的口氣對他說話,他不認識似的打量了一下來鳳離,才發現來鳳離是有點不對勁,來鳳離臉上紅紅的,像剛打鬥過的公雞,一把手更強烈地聞到了那股氣味,他又吸了吸鼻子,說,你喝酒了?

來鳳離說,喝了,咋地?

怪不得呢?一把手幹笑了兩聲,你也敢和我這樣說話了,原來你是有酒壯膽了。

來鳳離聽一把手這樣說,從炕上爬了起來,說,我幹什麼要酒壯膽?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能喝,我就不能喝了?酒又不是給你一個人釀的。

來鳳離雖然說得很有氣慨,一把手還是從來鳳離的表情上看出了她的膽怯,一把手覺得有意思了,心頭的火氣在來鳳離強硬的語言中卻底氣不足的外表下也褪下去了不少。來鳳離畢竟還是懼怕他的。男人能讓自己的女人從骨子裏懼怕是很讓男人徒生許多自豪的。

我沒說你不能喝呀,一把手說,但你喝了酒,總不能光這樣躺下,什麼也不幹呀?

來鳳離從一把手語氣裏聽到他降了不少溫,反倒氣壯了起來,便從床上跳了下來,衝著一把手說,你要我幹什麼,像你一樣喝了酒打自己的老婆?你還把打老婆當成一種能耐呢。

一把手從來沒有把打老婆當成一種能耐,他隻是心裏窩著一大團火,喝多了酒越想心裏越氣,自己沒本事娶了個別人搞過不要了的女人,這也罷了,結婚四年了,才知道是自己的種子是瞎種,來鳳離沒有生下一個孩子來。一個男人不能使女人生孩子,還算個什麼男人?一把手心裏很窩火,但這種苦惱又不能像嘮家常話一樣和別人說,隻有捂在自己的心裏麵發酵,隻有打老婆出氣。一把手覺得自己好歹也是個男人,是個男人又怎麼會以打老婆為能耐呢,在草原上打老婆是最沒本事的,別人都看不起,可一把手確是覺得自己心裏苦啊。這會聽來鳳離這麼說,一把手覺得很沒麵子,試了幾次,想要揭來鳳離的老底,捅一捅她的痛處,讓她也感受一下他的苦衷,可張張口,卻又深怕把來鳳離傷害得深了,不管怎麼說,來鳳離也是他老婆,給了他一個做丈夫的幸福,也給了他一個家的溫暖。一把手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而來鳳離喝了酒後,膽子大得曆害,一點也不懼怕他,眼看著還說不過她呢,一把手就找到酒瓶子,咕咚咚一口氣就灌完了一瓶子,然後把酒瓶一扔,才說,你以為你喝了酒,就有膽了,就敢這樣給我說話了,這下我也喝酒了,看我不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