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水的日子:溫來軍作品集22(1 / 3)

結婚後,高陽子像一片隨風飄浮的樹葉,終於落到了自己該落的地方,有了家的感覺,心裏踏實了。她開始在心裏編織婚後更美好的生活。

此時,高陽子的身心有一種恬靜之感,使她覺得安詳、滿足正如夏日的波浪彙合,失去了浪濤,平緩、寬闊,她有種一切都穩定了下來的感覺,開始了過日子的打算。結婚後住在家屬院裏,雖然離兵營不算太遠,能聽到兵們的喧鬧,但這畢竟是兩個世界了,家屬院幾乎沒有人來,這麵永遠是一個寧靜寂寞的獨立世界。劉新章每天一大早就到兵營裏去了,如果是他值班,他晚上都不能回來,就是不輪到他值班,他也不在家裏吃飯,說是部隊有規定,基層幹部必須和戰士一起吃住行,隻是到了晚上他才回來,回來後,他想幫著高陽子幹些活,也沒有什麼活要幹,現在結了婚,高陽子也不好意思在中隊吃飯了,她一個人做飯吃。中隊長和指導員都對她說過,叫她到中隊去吃,如果她不好意思去吃,就叫通訊員打上飯給送過來,反正就她一個人的飯,做起來也麻煩。高陽子吃了幾次通訊員送過來的飯,就不好意思吃了,通訊員堅持還送,高陽子更不好意思,自己有了家,應該自己做飯吃,便對劉新章說不要叫通訊員送飯來了,她要自己做飯。剛開始做飯還有點新鮮感,慢慢的就越吃越沒有了味道,她對做一個人的飯失去了興趣,有時就湊合吃著,經常就留她一人在空蕩蕩的家屬房裏,尤其是白天,自己又不好到兵營裏去,怕打擾他們的工作。高陽子感到奇怪,原來沒結婚時,她就住在兵營裏,一住就是幾個月,她卻沒有打擾他們的感覺,現在結婚搬到家屬院住,卻有了這種想法,就越發不好經常到兵營裏去了。

高陽子就撐開畫布,準備畫畫。畫什麼呢?她拿著畫筆卻猶豫著不知畫什麼好了,她不知在畫布的哪一點上塗上第一道色彩?一切在想象中似乎很簡單的事情,在實際操作中卻變得複雜起來,她想起了,在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的互相關係中,在紅橙黃綠青藍紫組成的這個世界裏,有某種東西一直留在她的腦海裏,在她那兒打了一個結,使她在想著各種零零星星事情的瞬間,她都會身不由己地發現自己正在心中繪著那幅畫,她的目光掠過那幅畫,並且正在解開那個想象中的結。她想著她的未來和過去突然分離開來,注視著她,她覺得整個畫布像一麵鏡子,照著她的現在,她的過去,裏麵有她生活的影子,當照到她的未來時,卻是一個空空的鏡子。當她一邊休息,一邊模模糊糊地從一樣東西望另一樣東西的時候,那個永遠在心靈的蒼穹盤桓的老問題,那個在這樣的瞬間總是要把它自己詳細表白一番的宏大的、普遍的問題,當她把剛才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官能鬆弛下來的時候,它就停留在她的上方,罩在她的頭頂。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那就是全部問題所在——一個簡單的問題,一個隨著歲月的流逝免不了會向你逼過來的問題。那個關於人生意義的啟示,還沒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現過,也許還不到時候,作為它的替代品,在現在屬於她的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樂趣就是她和劉新章在一起,除此之外,她隻有麵對畫布了,可她對人生的真諦獲得的一刹那印象,就是她的人生在這裏發生了一個大的轉折,她將從這裏開始另外一種生活了,她卻不知道怎麼著才算和以前的生活有了區別?她對現在的生活很知足,對自己的丈夫很滿意,她麵對畫布,卻突然對未來的生活不知所雲了。

時間過得飛快,她畫架上的畫布還一直沒有著筆,但這不是束縛人雙手的氣餒,而是一種內在把握上的信賴,這種信賴不再是以時日計算,它不是匆匆忙忙,而是神聖的恬靜和被遏製的力量中搖晃不已。

但她還是受不了這難度過的寂寞。

當高陽子給丈夫說,她想要個孩子時,劉新章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他說他早就有這個想法了,怕她不同意就沒有說。

高陽子奇怪劉新章怎麼會怕她不同意呢?他們自從結婚以後,還沒有正式討論過要不要孩子的問題。

劉新章說,現在有許多女人結婚了不願要孩子,怕生了孩子破壞了自己的體形。

高陽子說,我不是那些女人,我愛孩子,因為我愛創造,我樂於在這個過程裏尋找人生的情趣。其實人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創造,如果不去創造,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還有什麼樂趣。

劉新章當然高興高陽子這樣想了。他自從結婚後,一直覺得有點對不住高陽子,經常把她一個人放在家裏,獨自寂寞,塔爾拉又沒有地方可以去,他不能在她身邊陪著她,她一個人夠孤單的了,如果有個孩子,不但可以給她作伴,也可以使他們的家庭更完滿,更有情趣。

她為他們達到的共識而感到欣慰,她在他的懷抱裏,開始幻想自己生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

寂寞的日子,她都用來作畫,這樣打發日子的方式也有叫她煩躁的時候,有時候,她似乎看到她的畫布在飄浮而起,顏色蒼白寸步不讓地逼近著她。她在畫一個小孩子,這幅畫叫她恢複了平靜。起初,當她發現自己身體上的異樣時,她還不太相信一切是真的,她悄悄地到場部衛生隊去做了檢查,確定她已經懷孕了,她激動無比,一種和平靜謐之感在她心中擴展,帶著一種奇妙的肉體上的激動,好像她被某種力量驅使著,而同時她又必須抑製住自己的情緒,她迅速地畫下了關鍵性的一筆。畫筆落了下來。它把一抹色彩飄灑到畫布上,流下了一道流動的筆跡。她趕緊又畫上第二筆、第三筆。就這樣,她停留片刻,再添上一筆,停了又畫,畫了又停,一筆的起落形成了一種帶有節奏的舞蹈動作,似乎那些停頓都構成了這節奏的一部分,那些筆觸又構成另一部分,而這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她就這樣輕柔地、迅捷地畫畫停停,在畫布上留下了她全部的愛意。

她把自己的喜悅想分給丈夫分享時,她故意把他帶到畫布前,讓他看自己即興創作的這幅畫。

那是一張更可愛、更溫柔、更富有人情味的畫。劉新章看著畫,又看看高陽子,他發現她向他投來的目光雖然不是從她自己內心看到的圖像中反射出來的,但他卻是在一個無聲無息的誕生了藝術品中辯認出的那道能夠照亮他的光線。

她的目光告訴了他一切。

他大叫了一聲,撲過去本來是要把她緊緊抱住的,卻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粗魯,便改變了方式,把她輕輕擁入懷中,靜靜地看著她,卻沒有一句話要表達他心中要說的話。他太激動了。

她卻說:“你說說,我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

這是個誰也回答不了的問題。如果問的是生男生女,還可以瞎猜一番。但劉新章還是給高陽子詳細描繪了他們孩子的模樣。

“我們的孩子肯定會像你畫的一樣漂亮!”

十###一

樹葉開始落的時候,老兵就要複員了。老兵就像這樹葉一樣,葉落歸根了。老兵們總是到了第一場霜降過後,把沙棗從樹上打下來,幹幹淨淨的收好了,才開始整理自己的家當,準備複員了。

每到這時候,複員的和不複員的兵,心裏都很傷感,有的在一起相處了三年,有的相處了兩年,有的雖然才相處了一年,但那種像一家人一樣的生活規律使他們彼此都有了感情,現在一下子要分開了,天南地北的,誰知道今生今世還能不能見上麵?這樣一想,走的和不走的,心裏都慌了。

中隊幹部這陣子特別謹慎,每天分別找複員老兵談話,一副親熱的樣子,沒有了以前的上下級之別,老兵們也都變得比以前聽話了,彼此之間都客客氣氣的,不像當兵的樣子了。當然,快分開了嗎。

這年冬天,高陽子流產了。

這個打擊對高陽子和劉新章來說,簡直是太大了。事先他們沒有一點這方麵的思想準備,也沒有一點征兆,所以他們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尤其是高陽子,她對肚子裏孩子的熱望已經超過了一切,因為孩子是她在這些孤單的日子裏賴以生存的最好夥伴,可現在他(根據醫生的判斷流產的是個男孩)沒有了,也就是她的希望破滅了。她對這個孩子抱有多麼大的幻想嗬,光為他的模樣就畫了十幾幅畫,並且一幅比一幅有特點,加進了自己最新的想象,她把自己的想象和畫出的畫作著比較,不斷地講給劉新章聽。劉新章聽得都有點說不清那個好了,最後總是說,如果不是基本國策控製著,你幹脆按每幅畫的模樣生上十幾個好了。高陽子當然高興,說如果允許生,我肯定要生那麼多,到時自己像個幼兒園園長,多熱鬧。

可現在,一個孩子都沒有了。

高陽子沉浸在深深的悲痛裏,淚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發麵一樣腫脹了起來。劉新章陪著她,他比她要堅強些,因為他是男人,他感知不到那種從他肉體上撕去一塊肉的痛楚,所以都說男人堅強。劉新章也不例外,他傷心了幾天後,就想通了,孩子這次沒有,下次還可以有,就勸高陽子要保證身體。高陽子也知道這樣悲痛下去是沒有用的,可她沒法從這其中拔出來,畢竟是在她的肚子裏存在了三個多月的肉體嗬,這麼一下子就沒了,她說什麼也忍受不了,並且那麼多的幻想都隨之破滅了,她像倒塌了精神支柱似的,身心全都癱了。

劉新章除勸她堅強點外,再也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中隊長指導員給他準假,讓他陪著妻子,多開導她,他說的一切開導的話對高陽子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更多的時候就是沉默,心裏難受的望著高陽子發著呆。

高陽子受不了這種沉默。她以瘋狂的表情撲在劉新章的懷裏,緊緊抱住他,抽泣著,呻吟著,她懷著從未曾有過的巨大痛苦,哭著喊出一番絕望的話:“我一定要重新得到這個孩子,我的孩子,否則我就無法活下去,他是我的一切。……為什麼他要離開我們,不願和我們在一起呢?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一陣無聲的哭泣淹沒了劉新章的心,他俯下身把妻子緊緊抱在懷裏。這時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變得軟弱無力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樣在一點點地往下墜。他輕輕地撫摸著她散亂的頭發,像哄小孩子似的說:“陽子,別這樣了,孩子是不在了,但是……孩子還會有的,你要這樣下去,身體跨了,用什麼再生孩子呢?”

他這樣一說,覺得她的目光貪婪地以瘋狂的絕望神情停留在他動著的嘴上,過了好長時間,她才夢醒一般對他說:“那我現在就要生孩子,就想有個孩子!”

“你好好的,別再這樣折磨自己,等你身體恢複好了,我們就會有孩子了,好不好?陽子。”

她點了點頭。但她沒法這麼快就從悲傷中走出來。

他看著她的半悲傷半強忍的神情,心裏很難受,覺得妻子現在很可憐,在無倚無靠的大漠裏,她要承受的悲傷何止失去孩子這麼簡單,她還要承受除他之外再沒有親人的苦,他到兵營裏去後一個孤獨寂寞的苦,塔爾拉自然條件差的苦,她一個女人從海濱城市來到千裏之外的大漠裏,嫁給她這個當兵的,又遇上第一個孩子流產,她夠不幸的了。他覺得恰恰是現在她需要得到他的整個生命和他全部毫無拘束的愛,好披露自己心靈的和日益增加的痛苦,要求解除圍繞在她心上的悲傷。他隻能用話語撫慰。

她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他能夠把心裏擠得快要溢出來的話盡數吐露的那段時間裏。她坐在那裏,用充滿期待的目光著望著他。這時他能感到她的心靈像一隻鳥兒,在枝柯間竄來竄去,總是揀穩當的樹枝棲息,這時候的她看上去,像一個需要倚靠的孩子,很專注地圍在他的周圍,他能揣摹到她的心思,隻要他一開口,隨便說什麼,她都會順從的一笑,仿佛一隻鳥兒,利爪攫緊樹枝,安穩地棲息著。所以她才能夠什麼也不用考慮地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等待著能夠再次懷有孩子的那一刻。

但是這種等待卻沒有盡頭,反而弄得她更疲憊不堪。

下次再懷孩子的念頭成了她最大的願望,成了安慰她的最大力量,孩子幾乎占據了她所有的大腦空間,使她一直處在幻覺之中。正是這種幻覺永無休止地浮現,伴隨著真實,卻把她的思維置於真實之前,使她像一個孤獨的漫遊者,在塔爾拉這片土地上駐足棲息,這裏給予了她對愛的知覺和家的願望,現在在她痛苦的時候,給予她大致的安寧,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她隻是一個勁地催著:我什麼時候才能懷上孩子!

她在渴望的瞬間,那種看到了她一筆一畫描繪自己孩子的畫像,她貪婪地朝畫像撲去,仿佛她要把這可愛的微笑的幸福孩子從畫框裏拽出來,讓他回到現實中她的生活中來,這樣她就可以體會到孩子笨拙的四肢的嬌嫩,在他的小嘴上逗出的笑來。現在她並沒有想,這隻是一幅畫像,隻是畫了畫的一塊布,這不過是生活中的夢。她不去考慮這些,隻是體會一個做了母親的幸福,她的目光裏充滿了慈愛,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緊緊貼著畫像站著,她的手指有點顫,有點癢,渴望戰戰栗栗地撫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樣地灼熱,想要溫柔地吻遍這夢寐以求的胴體。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熱淚隨即奪眶而出。

他把她緊緊攬進懷裏,讓她充滿內心並要冒出來的那份感情外流和溢出。他小心翼翼地拉著她的手,把她從畫像前領開,他沒有勸她,因為他也熱淚縱橫了。他不願讓她看見自己也流淚了,他便抱著她,每天都輕輕地搖晃著她,讓一個溫柔的聲音縈繞著她,將她輕輕地、甜蜜地搖入一個遠離現實生活的朦朧而又美妙的夢境。

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多了。他們又像以前那樣談話了,談得更加心平氣和,更加純淨,好似兩個彼此非常了解、相互不存在一點意見分歧的體貼夫妻一樣,是那麼和諧、投入。

十###二

高陽子又一次懷孕了。

高陽子才安靜了下來。在她的頭上飛速出現了一片光輝,它沒入頭發中間,宛若是從那裏麵發出的一種內在的光。她又開始她的繪畫了,溫柔的運動與嬉戲的光結為一體,無意識同夢幻般的回憶聯在一起,這一切組成了一幅飛快完成的美麗圖畫,這幅畫又賜給了她幸福的、最美好的回憶,她就像已經重新擁有了她的孩子,比現實中的還要神聖得多,深沉和慈祥得多,所以一看到這幅畫就使她激動和快樂不已。現在這幅畫完全是她美夢的外殼,整個兒是她自己的一切寄托,是她靈魂的棲息地。

十###三

風沙又刮了起來,春天快來了。這年的新兵下到中隊後,支隊下了文件,對各中隊的幹部做了些新的調整。三中隊幹部調整的比較多,中隊長餘明遠調到支隊任管理股股長了,副指導員劉新章被提升為中隊長,司務長被提升為副中隊長。隻有指導員程煒新沒有動。

餘明遠交接工作時,怕程煒新心裏有想法,就單獨找個地方對程煒新說,老程,你也快了,任正連職有三年半了吧,我正連一幹就是四年,這次動我沒動你,可能是我太老了的緣故,你畢竟比我年輕點。

程煒新說,年輕啥呀,隻比你小五個月,就年輕了?老餘,早該動你了,動你我替你高興,因為你動了,到副營就可以隨軍了,嫂子和孩子他們在農村,可以解決一些實際問題,免得你們夫妻這樣兩地分居著,一年探一次家,旱時旱死,澇時又澇死了,現在年輕身體又沒有什麼問題,該在一起過幸福日子了。哪像我,現在這樣子,就是不分居了也不一定過得舒心。

餘明遠歎口氣說,老程你別這麼想,夫妻之間鬧鬧矛盾是常事,再說有孩子在中間牽連著,會慢慢過好的。上次政委不是到總隊開會時給你愛人做過工作嗎?聽政委說她那麵其實也沒有別的想法,就是這兩地分居時間長了,人家帶個孩子也不容易,給你撒撒氣而已,人在氣頭上難免會說些氣話,過了還是夫妻,夫妻之間不鬧不吵,那就不是夫妻了,倒像兩個不承擔任何責任的情人了。

程煒新搖了搖頭說,你說的有道理,但我們的事你不太清楚,不是你說的那麼簡單,老餘,咱們倆是多年的老夥計了,我也不怕你聽了笑話,也不再瞞著你了,我的那一位在那麵另有了相好的男人了,她一直想甩掉我呢!

餘明遠吃了一驚:會有這種事?你愛人她不像那種人呀?

老餘,你還以為現在是什麼年代呢,你在塔爾拉知道什麼呀?現在什麼人說離婚就離婚了,隻要單方麵同意都可以辦了,像吃飯一樣隨便。要不是咱算是軍婚,不太好離,我的那一位早都和我一幹二淨了。程煒新說到這裏,歎著氣,又說道,其實我不是考慮孩子的話,早和她離了,她心裏裝的是別人,和我還過什麼勁?但是這孩子可憐呀,他從小心靈上就受到傷害,他以後心理上沒有障礙才怪呢?

說的是呀,是得為孩子著想,孩子太重要了。餘明遠說,你看劉新章和高陽子這小兩口甜甜蜜蜜的,小高是多好的女人嗬,可第一個小孩就流產了,給她刺激多大?像她那樣不世故不貪求什麼隻一心要過日子的女人,太不公平了。唉,說起來,無論是你還是高陽子的痛苦,都是這塔爾拉造成的,塔爾拉的自然環境和生存條件,才是這些痛苦的根源。可誰又能把塔爾拉怎麼樣呢?誰也改變不了它!我現在要離開塔爾拉了,心裏並沒有一絲終於解脫了的那種興奮感,相反我心裏更加沉重,還是有一批人在這裏受自然條件的苦,造成個人的悲痛,一批又一批……

餘明遠的眼眶先是濕潤了,隨即淚水控製不住地往外湧著。

程煒新受他的感染,也流下了辛酸的淚水。兩人傷心地流著眼淚,過了一會,程煒新開口勸餘明遠別這麼傷感了,弄得人心裏沉甸甸的。

餘明遠抹了抹眼窩,說,塔爾拉就是個沉甸甸的地方,我在這裏幹了這麼多年,看到了多少沉甸甸的人和事嗬。我曾一直憎恨這個地方,卻在心裏對它蓄滿了說不清、扯不斷的感情。我會永遠懷念這個地方的!

十###四

高陽子又一次感到在創造的世界裏會失去對偉大的夢想所懷有的是熱烈的誠惶誠恐,在這種包容廣泛的人的情感中她顯得異常脆弱和敏感。

曾有人對高陽子說過,你的敏感和情感的脆弱,到底能不能做為一個缺點給你提出來,提醒你今後改正呢?

高陽子認為這是自己的缺點,但她改正不了。她試過,沒有用。

高陽子的生活裏,總是有旋風一樣的東西攪動著,使她陷於極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裏感到陣陣戰栗。她開始覺得一個女人的悲痛,她心裏充滿了迷惘,不知所措,沒有人給她指點和引導,她在黑沉沉的光線裏用心靈走著另一條奇特的路。她心裏生出渴念,卻找不到路了。在她受到又一次的打擊之後,她毫不猶豫地和她的同伴——一個影子一起越過了沒有路的荒野。她看到的那個片斷和景象,自有它安慰她的力量,不論她在作畫,還是幹別的什麼,那個幻影總會來到她的麵前,她半閉著眼,像欣賞一件美妙的藝術品似的,總能欣賞半天。她發現這個被叫做塔爾拉的地方真是個好地方,天闊地廣,所有能看到的空間鋪滿了波瀾起伏的波濤,看上去雄渾壯闊,就像大海一樣。她就出生在大海邊上的青島,長在青島,對海的屬性再熟悉不過了。在她眼裏,這片駐守著人的綠洲就是大海中的孤島,她有時離開這個孤島的碼頭,去海的中央,有一個棕色的小點,她明白過來,那是給她準備的離開這個孤島,去尋找海岸的一葉孤舟。她上了小舟,乘風破浪駛向海岸。

她是感覺不到她在小舟上的,她感覺是在海麵上行走,她的手卻浸沒在水中,在海麵上劃出一道波痕,在她的心目中,那些藍色的漩渦和線條形成了各種圖案,她望著這些圖案,心上蒙了一層帷幕,她在想象中漫遊茫茫大海之中,在那兒,成串的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在那藍色的光芒中,她的整個心靈起了變化,她變得非常不可思議。

後來,圍繞著她手的漩渦減弱了,嘩嘩的喘流停止了,卻能聽到浪花的飛濺,拍打著小舟的聲音。她彎下腰,屏息諦聽,走近過來,再走過去,她能聽到所有的東西其實都和你非常接近,比如海岸。一上一下的海岸在波動著,誘惑著在大海中的漂泊者。

當這個小舟在灼熱的陽光下隨波逐流地飄蕩,在遠方看起來大海像一片非常荒涼而單調的荒原,在那兒,光和影互相交錯,扭曲了萬物的形態,一會兒陽光令人眩目,一會兒陰影遮蔽了視線,她在其中慌亂地摸索,她已經尋求了一個形象,用一個具體的形態來把她的感情點燃了,她如今已不再分散自己,使自己轉換方向了。

她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和生長,也感到了和她一起呼吸和生長的孩子。她經常能看到一個人影兒,像自己一樣,在大海上航行,有什麼東西在天上的一個地方逗留,把她籠罩在陰影之中,它不肯走開,它在空中橫衝直闖。甚至就在那兒,給這個幸福的世界裏,突然降落一片刀刃,說不定落在葉瓣和花叢中砍伐,使百花枯萎、枝葉凋零。

那些遇害的花朵,落在空蕩蕩的海裏,她看到那些花瓣在她眼前彙聚成她的形狀,像她的影子一樣從她的身上滑了下去,卻依戀著她,一直看著她,在她無奈的注視下,很不情願地變成一條美麗的小魚,遊入海水深處,不見了蹤影,像她的小魚被大海吞沒了。她在陽光裏悲哀地凝望著海水,她沒有力氣動彈,沒有力氣來拂去一顆接著一顆落在她心頭悲哀的微塵。好像有一根災難的繩索把她捆在了那兒。

她看到,這個海麵上連一個斑點都沒有,大海伸展開去,象絲綢一般光滑,所以她看不到距離,不論是距前麵還是後麵,所有的距離都被洪荒吞沒了,她想,距離的作用那麼大,就像對某個人的感覺好壞,就取決於他離我們距離的遠近。她離她的孩子遠嗎?孩子從一開始孕育就在她的肚子裏,可他們卻像她的影子似的若即若離,永遠回不到她的懷抱裏來,他們寧願像魚似的滑入大海……遊來遊去,最後被距離所吞沒。

塔爾拉的存在,就像一片樹葉漂在海上。她重新凝視大海,眺望那個樹葉似的島嶼,樹葉似的島嶼雖然失去了鮮明的輪廓,它也非常渺小,非常遙遠,但它比遙遠的海岸更重要。

在找不到海岸的時候,島嶼就是你的海岸,就是你心靈的棲息地。

她夢想著自己的海岸,她就這樣乘上了一葉小舟,海水從她的指縫間流過,一叢海藻在她的手指後麵分散消失了。她的痛苦,她的孩子都悄悄地溜走了,消失了,遊走了。接踵而來的將是什麼?她伸手向海水中抓去,從她深深地浸沒在海水中的冰涼的手心裏,好像冒出一股歡樂的噴泉,對於那一次又一次在大海中沉溺過痛苦的人來說,她感到了喜悅。從這股無意之中突然湧現的歡樂的噴泉中迸射出的水珠,四散濺落到一片朦朧黑暗的地方,漂灑到她心底裏的模糊形體上,這是一個未知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從她身上象魚似的遊走了的孩子,這個世界一直和她若即若離,每次叫她捕捉到一閃而過的光芒,隨即會給她一個巨大的空想。她的生活隻是隨著惟一的洪流奔向不祥的迷惘,圍著她的黑暗使她把自己空虛時刻所做的種種幻想的夢當成了現實,這些夢是如此遙遠和陌生,像她知道有著說不清有多遠的距離一樣。

她總是夢幻的想著某一天會出現一個奇跡,或許有一天她的孩子會像魚似的從海水裏出來,要尋找著回到自己的家裏一般,遊回到她的身邊,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屬於她的世界……

十###五

高陽子又一次流產了。

十###六

指導員程煒新的妻子終於沒有和他離成婚,並且她帶著孩子來了塔爾拉。她一直鬧著離婚,是因為她有了婚外戀,那個男人在她快要鬧得離成婚的時候,卻又和另外一個女人搞在了一起,並且那個女人也開始鬧離婚了。程煒新的妻子心中的那份躁熱冷卻了。她像她的單位液化氣公司一樣,烏魯木齊隻要全部裝上管道天然氣,他們就該退下來找個地方乘涼去了。

支隊政委去給程煒新的妻子做工作,找到她的單位時,單位領導給政委說,如果不想叫他們離婚,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們調到一起,斷了他們兩地分居的後路,兩人都不獨守空房了,那還能動離婚的心思呢。

政委一聽有道理,可怎麼調呢?要把程煒新調到烏魯木齊來,簡直比登天還難。女方單位領導給政委說,就調他妻子去他那裏好了,不調走,她也快下崗了,他們公司已經快關門了。

政委還沒有想出來往那個地方調程煒新的妻子,程煒新的妻子就下崗了。

下了崗的她什麼樣都沒有了,事業、愛情都泡湯了。她來塔爾拉,並不是和程煒新重歸於好的,兩個人感情破裂了,想彌合,是比較難的。但他們有孩子,孩子是他們之間連接的線。有線在,他們就還是夫妻。

他們的線是一個五歲的男孩,名子叫程濤。

程濤認識高陽子,是他最寂寞的時候。在他來到塔爾拉以後,他才發現,他爸爸所在的兵營離還有點人群的場部還很遠,這裏沒有一個可以和他玩的小孩子,他一個人不甘寂寞地在營區周圍跑來跑去,尋找玩的地方。

那天,程濤正從一片紅柳叢中穿過,他從沒有什麼遮擋的大道上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路,兩旁全是密密的紅柳,頂上閃著紅光的樹冠像是在互相擁抱一樣,樹底下就黑黝黝的了。這時萬籟俱寂,隻有紅柳枝互相磨擦的聲音,那種宛如細雨落進草裏或草莖互相撫摸時所發出的沙沙聲顫動著向這個孤獨寂寞的男孩飄來。程濤覺得有趣,有時他輕輕抓住一根紅柳枝,把它拉彎下來,然後再鬆手,紅柳枝很柔軟,會緩緩地彈回去,程濤覺得很有趣,他一個人玩得正起勁的時候,他聽到身後有嚓嚓的響聲,那是什麼東西踩在鹽堿地上的聲音,程濤嚇了一跳,他轉回身一看,由於樹叢中光線太暗,他隻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朝他飄來,並且已經挨近了他,他還沒有弄明白來的是誰,他就被這個白色的影子緊緊地摟住了,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把他抱在懷裏,一隻柔軟的手,迅速地、顫顫栗栗地撫摩著他的頭發,他驚奇發現抱著她的是一個漂亮年輕的阿姨,他還沒有開口問這個阿姨是誰,她就微笑著告訴他,她是陽子阿姨。陽子阿姨還把他帶到了自己家裏。

程濤終於在塔爾拉找到了一個能和他玩到一起的人了。

即使爸爸回到家裏,程濤也要掙脫爸爸的懷抱,不聽媽媽的喝斥,跑到陽子阿姨家去。程濤跑出家門,他也知道爸爸和媽媽會吵上幾句。他經常把這些爭吵拋在身後,他已經厭煩了爸爸回到家裏,隻要爸爸一回來,除過悶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外,就是和媽媽一句一句地爭吵了,他們吵架的理由非常簡單:互相嘲諷。瑣瑣碎碎都能成為他們諷刺的內容。然後,爸爸唉聲歎氣地抽煙,媽媽摔東摔西地流淚。

男孩哪有心思在家呆呢,隻要爸爸一進家門,他就出去,到陽子阿姨家玩。陽子阿姨身材瘦小,麵色蒼白,但她卻能挺著一個比她的頭大得多的肚子,像身上掛了個大提包似的,男孩第一次見了,總要問她累不累。陽子阿姨笑笑,把男孩拉過去,讓他把耳朵貼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說:“程濤,你聽聽,阿姨肚子裏的程濤是不是喊你哥哩!”

男孩認真地把臉貼上去,陽子阿姨的肚子軟乎乎地,他聽不到一點聲音,隻能感覺到一團肉在陽子阿姨的呼吸聲裏蠕動,他便仰起頭,對陽子阿姨說:“阿姨,我聽不到他叫我哥,他不認識我,就不願叫我。”

“胡說,程濤怎麼會不認識你?”陽子阿姨兩眼一瞪,“女人的肚子就像大海一樣,大海你知道嗎,比咱們塔爾拉的大澇壩要大得多,全是水,小孩就是海裏的魚,在裏麵長大了才遊出來。小程濤是一條魚,你也曾是,身上滑溜溜的,我摸到過。魚你見過吧?你和小程濤是一樣的魚,是你裝做不認識他的。原來的小程濤遊來,又遊走了,這次又遊了回來。”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男孩就不吭氣了,魚他見過,他最愛吃魚了,媽媽說他是魚變的。塔爾拉沒有魚,經常從外麵買來,媽媽宰魚時,他最愛摸魚了,像摸自己,光滑光滑的。

用手撫摸著陽子阿姨的肚子,男孩心裏想著,隻要小程濤像魚似的從陽子阿姨肚子裏遊出來,我肯定會認識的,那時,我就能聽到他叫我哥了。男孩最盼望的,是他能有一個能玩的夥伴,在塔爾拉,除過爸爸和一群當兵的叔叔外,就他一個小孩,爸爸又不讓他到兵營裏去,他沒有一個能玩的夥伴,天天生活在家屬院這個圈子裏,孤孤單單的。白天,尤其是秋天的中午,他一個人跑到家屬院後麵的荒灘上,那裏有一大片正在開花的紅柳,他可以鑽到枝條細密的紅柳叢中。紅柳叢中非常安靜,而且它們不把天空遮住,一蓬蓬的,枝條上全是一串串紅色的紅柳花,花雖然沒有香味,男孩還是喜歡去聞,他把柔軟的花棒一樣的枝條拉下來,湊到鼻子上,摩擦著鼻子,他會一個人在紅柳叢中聞一個下午。他最喜歡的,就是把自己掩藏在紅柳叢中,讓別人看不到,聽媽媽一遍又一遍地喚他,他硬憋住不答應,透過枝條的縫隙,得意地看著媽媽生氣的樣子。可當媽媽認為在這荒灘上也丟不掉他,要轉身回去時,男孩才會大叫一聲,哈哈大笑著衝出來,嚇媽媽一下。這樣的玩法玩得多了,媽媽就失去了找他的興趣,不再到處喚他了,男孩就覺得紅柳叢中也沒有了意思。但他還是喜歡秋天的紅柳叢,那種米粒似的紫紅色花兒盛開的時候。

程濤後來愛到陽子阿姨家去,不光是陽子阿姨也喜歡秋天到紅柳叢中去看花,主要是陽子阿姨肚子裏有了一個小程濤,那是男孩最大的夢想:他快有一個也叫程濤的小夥伴了。

陽子阿姨肚子裏原來有過兩個小程濤,在這個小程濤沒生出來之前她就給胎兒起名也叫程濤,意思想生出一個像男孩這樣的兒子來,陽子阿姨對男孩的媽媽說,她要借用程濤這個好名字,生一個胖乎乎的好兒子。陽子阿姨因為流過兩次產,她不相信她的孩子沒有了,有時她想孩子心切了,就抱個枕頭在塔爾拉走來走去的叫著自己孩子的名字。自從程濤來到塔爾拉後,陽子阿姨就用程濤的名字代替了她孩子的名字,那種“程濤程濤”的叫聲有時會在塔爾拉的白天或者夜晚叫上幾天。男孩的媽媽一聽到這種叫聲,怕嚇著他把他抱在懷裏用被子蒙著頭,程濤還不太懂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勁地對媽媽說,陽子阿姨叫他呢,要掙脫媽媽的懷抱去答應陽子阿姨,氣得媽媽打了他一巴掌,他大哭大鬧起來。他的哭聲引來了陽子阿姨,她把也叫程濤的枕頭往男孩家的床上一放,就要從媽媽的懷裏搶男孩,媽媽嚇得把陽子阿姨推倒在地。從那時起,媽媽便和爸爸的爭吵內容又變成了要離開塔爾拉這個瘋子呆的地方。

陽子阿姨被丈夫送到遙遠的喀什治療了三個月又回到塔爾拉,她比以前更瘦了,臉比原來更白,一見到男孩,還說成是自己的程濤,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給男孩吃,不斷地把男孩叫到她家裏。男孩的媽媽為了不讓他到陽子阿姨家去,有時會鎖上院門。院子是用幹硬的紅柳枝圍起來的,陽子阿姨為了叫出男孩,把男孩家的紅柳枝柵欄牆拆得一塌糊塗。為此,男孩的媽媽和陽子阿姨大鬧過一回,鬧的結果是男孩的爸爸把媽媽大罵了一頓,媽媽哭泣著把男孩推出家門,說男孩的魂就叫那個瘋女人勾去吧,後來就不太管男孩了。

男孩一點都不覺得陽子阿姨是瘋子,她對他很好,尤其是她又懷孕後,把丈夫給她從外麵托人買來的東西全給男孩吃了。陽子阿姨又經常叫男孩摸她的肚子,他更願意和陽子阿姨在一起。至於陽子阿姨把自己肚子裏又懷上的胎兒還叫做“程濤”的名字,男孩有些不解,他曾問過純了阿姨。陽子阿姨說:“我的兒子就叫程濤,你就是我的大程濤,你不想有個小程濤弟弟嗎?”

男孩當然想有一個小程濤弟弟了。但他的媽媽為了這個名字,曾和陽子阿姨的丈夫理論過幾回。中隊長劉新章抱歉地說,嫂子,你就讓她那樣吧,我保證你的程濤不會受到損傷的。男孩的媽媽沒話可說了,要離開塔爾拉的念頭卻更強烈了,一鬧起來,男孩的爸爸開始還忍讓著,後來就不讓了,罵她離開可以,留下程濤,走時先把離婚手續辦了。一提到離婚,現在的她就不說話,隻有哭了。哭過,還鬧。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男孩已經離不開陽子阿姨了。陽子阿姨除過給男孩好吃的,還教他認字,他最先認會的兩個字就是他的名字——程濤。後來還教他畫畫,給他買來許多水彩筆,男孩對畫畫充滿了好奇,他喜歡把陽子阿姨教的圓圈畫得溜直,然後首尾銜接,在一張紙上就畫成了一個大方塊,然後把剩下的地方全畫成波浪和亂七八糟的線條,說是有很多水的,還要畫一些魚、大海一樣的澇壩。陽子阿姨一點都不怪他,還很高興。陽子阿姨誇他是個好孩子,又教他畫畫,他想畫一條像小程濤一樣的魚,卻不會畫,陽子阿姨說小程濤是魚,但要先畫出水,才能畫魚,他就開始畫澇壩,想把澇壩畫得好看點,就在澇壩邊上畫了些蘆葦,他還要畫紅柳哩。陽子阿姨就握著他的手,兩人畫了些紅柳叢,還畫了紫紅色的紅柳花,雖然塗得一塌糊塗,但倆人都很開心。一畫到紅柳,陽子阿姨教他在紅柳叢中畫了兩個小人,說一個是大程濤,一個是小程濤,在紅柳叢中藏貓貓。他一想到藏貓貓,就興奮了,一個勁地催著陽子阿姨快點叫小程濤從她肚子裏遊出來,一塊到紅柳叢中去藏貓貓,陽子阿姨很高興,帶動著他先到紅柳叢中去藏了,一個找一個,把男孩玩得忘記了日月。那段時光是男孩最開心的時候了。

男孩和陽子阿姨玩過許多遊戲後,也畫了不少塔爾拉能看到的東西,比如沙棗樹啦,四方四正的軍營啦,紅柳枝圍起的柵欄啦,牛啦,能畫的他都畫了。有次,陽子阿姨教他畫小程濤,他倆想到小程濤就想到了魚,費了幾天的勁,也沒有把小程濤畫像,怎麼畫,陽子阿姨都說不像小程濤,他們又沒見過小程濤的樣子。他說陽子阿姨你不是說小程濤會像我嗎,就畫成我當做小程濤吧!陽子阿姨高興地直說他聰明。他們就動手畫,怎麼畫都畫不象,為此他們苦惱了幾天,就不畫小程濤了,等小程濤出生了再畫吧。想畫些別的,可塔爾拉能畫的都畫過了,畫什麼呢?倆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到外麵轉了一圈,實在找不到能畫的,男孩沒有了畫畫的興致了。陽子阿姨看著男孩無精采的樣子,突然提出一個新奇的想法,她說,我們就畫空氣吧!

空氣是什麼呢?男孩琢磨著沒辦法下筆,陽子阿姨就在空中抓了幾把,說:“這就是空氣,你想畫成什麼就畫成什麼吧。”

男孩在紙上塗了半天,怎麼也畫不出來空氣,後來用白色的水彩塗了一張什麼也沒有的白紙,說:“這可能就是空氣吧。”

陽子阿姨看著看著,大笑起來,直誇他聰明,叫他拿著畫有空氣的白紙回家給他爸爸媽媽去看。爸爸媽媽看了,都不解,問他畫的是什麼?

“是空氣呀!你們連空氣都不認識。”

爸爸媽媽麵麵相覷,媽媽當即就流淚了,哭泣著說再這樣下去,兒子非得叫那個神經病折騰壞不可。爸爸隻是抽煙,歎氣。男孩被媽媽看管了起來,他又哭又鬧,不管他哭得怎樣傷心,撕碎了不少能撕的東西,媽媽就是不放他出去。

高陽子也被劉新章關在了房子裏,她大喊大叫。程煒新看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請示支隊後,給劉新章請了假讓他在家陪著妻子。但高陽子的叫聲依然不斷,家屬院像遭了大劫似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的哭叫聲擾得大家心煩意亂。

十###七

這種毛毛糙造的日子在這個秋天的一個黃昏裏終於結束了。

高陽子又一次流產了。

這次高陽子不哭不叫,也不抱著死胎到外麵去叫了,嘴裏一個勁地隻說著一個字:魚。

她的嬰兒又像魚一樣滑溜溜地遊走了。

程濤知道事情的真相後,他也不鬧了,一心想去陽子阿姨家看一眼那個盼望已久的小程濤,他媽媽把他看得很嚴,他根本出不了門。他痛苦不堪地對媽媽說,他隻想去看一下陽子阿姨生下的小程濤像不像魚。他的媽媽有天終於忍不住了,打了他一巴掌:“什麼小程濤,什麼魚,你的魂是叫那個瘋子勾走了。”媽媽打完罵完,傷心地大哭起來。

爸爸生氣地罵妻子:“你發什麼瘋?孩子有什麼錯!”

爸爸罵完,就蹲到地上,慢慢地掏出煙點上。

程濤對爸爸媽媽的這種舉動習以為常,但他看到媽媽這回不還嘴,卻開始一邊流淚一邊收拾東西,他就怯怯地上去拉住媽媽的衣角,問媽媽要去哪裏,媽媽沒好氣的說道:“去哪裏?去哪裏也比這裏好,再住下去,我們都得瘋了!”

程濤呆了,他的眼前閃過陽子阿姨蒼白的麵孔,還有她的提包一樣的大肚子,那裏有他盼望已久的小弟弟——小程濤,他不假思索的說了句:“我不走!”

“你為什麼不走?”

“我要等小程濤像小魚似地再遊回來!”他仿佛看到小程濤又遊回了陽子阿姨皮囊一樣的肚子裏。

“瘋了,都瘋了!”媽媽將一件衣服狠勁地甩到地上,竭斯底裏地吼道。

爸爸被一口煙嗆了,咳嗽起來。

男孩第二天上午哄騙了媽媽,說要到外麵紅柳叢那麵去折些紅柳枝來。媽媽跟著他到了後麵的荒灘上,怕他又到高陽子家去。程濤磨磨蹭蹭地折了些紅柳花枝,對媽媽說他不會去陽子阿姨家了,他怕聽陽子阿姨的叫聲。

程濤跟著媽媽回家了,他告訴媽媽他今後會聽話的,隻是求媽媽別帶他離開塔爾拉。他不想離開塔爾拉,主要是不想離開爸爸,好不容易才和爸爸在一起了,還有他不想離開陽子阿姨和那個像魚一樣的小程濤。他一心想看到小程濤,要和他一起玩呢。

“不離開,想找死呀!”媽媽沒好氣地罵道。

隨後幾天,程濤確實很聽話,媽媽也不再罵了,把屋子搞得亂糟糟的收拾東西,揚言要走了。

程濤呆在屋子裏,安靜地望著媽媽,他知道沒法說服她,憑他一個小孩根本改變不了大人的想法。

爸爸到兵營去了,媽媽摔東摔西地撒著氣。程濤看起來正常了不少,媽媽也不理他,比前幾天看管得鬆多了。

程濤是趁媽媽不注意,溜出家裏的,他一個人到了外邊,也沒敢去陽子阿姨家,他朝陽子阿姨家那麵望了一陣,心裏確實害怕見到陽子阿姨,小程濤又無聲地遊走了,陽子阿姨傷心透了,見到他,陽子阿姨會更傷心的。他站了一陣,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他想去幫陽子阿姨找回像魚一樣遊走的小程濤,他打算去大澇壩那邊看看,沒忘記到紅柳叢裏去折了一大抱紅柳花枝,他想小程濤一定會喜歡這種花的,等他遊回來了,長大了,還要和他一起到紅柳叢中藏貓貓呢。

投在路上的樹影子變得越來越濃,那些微弱的聲響也越來越亂七八糟,程濤抬起頭,他看到天上飄浮的雲又遮住了天空,天暗了下來,孤獨寂寞一下子襲上他的心頭,令他感到苦悶。

他走出紅柳叢,他躑躅徘徊,步子越來越急。他要去一個地方——大澇壩。像海一樣的大澇壩(他沒有見過大海,他從陽子阿姨那裏得知,海就是水組成的沒有邊沿的世界),那裏有水,像大海一樣的水,他想著在那裏說不定能找到小程濤的影子呢。

他要去大澇壩找小程濤。

大澇壩在遠離營房的荒灘上,那裏非常冷清,沒有一個人影。男孩沿著人們在荒灘上踩出的一條便道,快快地走到了澇壩跟前。

澇壩邊上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蘆葦,不高,已經泛黃了,快到枯黃的季節了。

他到澇壩邊上來過一次,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媽媽是來提水,但一直牽著他的一隻手,並告誡他,一個人千萬不要到這裏來,他當時問過為啥不能來,媽媽說不能來就是不能來不為啥。

他太孤獨了,原來有時媽媽會和他在屋子裏呆一個星期,媽媽總是睡覺,也不和他玩,他走來走去的,往往會引起媽媽過激的反應。他一個多孤單呀,到房子外麵也沒有人和他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後來結識了陽子阿姨,是她陪伴著他,給了他一個兒童應有的樂趣,並且給了他一個能擁有夥伴的希望,可這個希望總是沒有實現,眼看快實現了,那個不聽話的小程濤又遊走了。他很失望。

他站在澇壩邊上,望著靜靜地躺在那裏的一池水,想起和陽子阿姨畫的那幅澇壩畫來,和現實中的澇壩差遠了。但他已無心去對比了,他圍著澇壩走了幾圈,他隻想在澇壩裏找到陽子阿姨的小程濤。

太陽這會又從烏雲中鑽了出來,陽光暖暖地淌了下來,濺了他一身,他也顧不上,他望了望池水中的那個太陽,在水裏還是紅紅的,像紅柳花那麼紅。他找了提水挖的台階走下去,把懷裏的紅柳花放到水麵上,與太陽比了比,發現還是紅柳花更紅些,他就蹲在水池邊,舉著紅柳花,對著水喃喃道:“小程濤,你遊到哪裏去了,你媽快急瘋了。”他也用“瘋”字了。

他的叫聲驚動了一條水蛇,水蛇“哧啦”一聲竄到蘆葦根裏去了。

他覺得四周草叢中剛才發出的聲音有些特別,輕輕搖晃的蘆葦把晃動的影子投到水裏,使水裏有了豐富的水紋。

他沒有看到水蛇,卻聽到水裏的響聲,他以為他喚到了小程濤,心咚咚跳得快了,興奮地喊道:“是你嗎,小程濤,我是大程濤,我來找你了,你遊出來吧,我會和你玩的,等你長大了,我和你到紅柳叢中去玩捉貓貓,你媽媽說的。”

水裏又響了起來。起風了,平靜的水麵上蕩起了一圈圈細微的波紋。

“真是小程濤,陽子阿姨沒有哄我,小程濤像魚一樣,遊來遊去的。”他自言自語著,把手中的紅柳花枝向前伸去。

“小程濤,你遊過來呀,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是紅柳花呀,多好看,我最喜歡紅柳花了,你媽媽說你也會喜歡的。”

風過去了,水麵平靜了,隻是水中的那個太陽還晃動著。

“小程濤,你咋又不見了,你總不聽話,想氣死你媽呀,你知道嗎,他們都說你媽是瘋子,你快來吧,遊出來吧。你媽等著你哩。”

水裏沒有一點聲音。

男孩蹲在水邊,淚水流了出來:“小程濤,你再這樣,我不讓你叫我哥了!”

水裏沒有聲音。

“你不理我,你還不理我,看我不抓住你才怪哩。”

“你比我小,我肯定力氣比你大,我會抓住你的。”

程濤說著,便甩掉鞋子,試探著走進水裏。

水裏有了響聲,太陽又晃起來,他看到太陽跳來跳去的,可總是跳不出這個澇壩。

“小程濤,看你能跑到哪裏去!”他想著連太陽都跳不出這個澇壩,小程濤還能跑到那裏去?

又一陣秋風走過,這回風大了,水麵波紋也變大了,水裏響聲也大了起來。整個澇壩像大海一樣瘋狂起來,風掀起了一層一層的浪花,氣勢非常凶猛。

程濤在浪潮裏,與小程濤一樣遊走了。

澇壩邊上,程濤的一雙小鞋子,孤伶伶地停靠在水邊的濕地上,慢慢地被海浪一樣濺起的水花打濕了。

十###八

樹葉落了,又到了老兵該複員的時候了。一批老兵從塔爾拉走了,一批新兵還要到塔爾拉來。

塔爾拉就像一個碼頭,迎來了一批批新兵,又送走了一批批老兵。

風中的敘述

溫亞軍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經曆。

這幾天,我一直考慮要不要把它告訴你。我的腦子裏淨是這些念頭,不過這也不是實話,我其實很想告訴別人這個經曆,隻是話到嘴邊,就不想說出口了。我怕一旦說出去,對她不好。她對那段往事一直不願提及,不想去觸及在她心中存放了很久的傷痛。可是她對我靈魂的那種衝擊使我一直念念難忘。我曾想著讓過去成為記憶,永遠存放在心靈深處,可時間越長,感想越發多,想給誰訴說的欲望也越強烈。

你也看到了,我每次想說什麼的時候,就很激動。為了控製住自己,我到蓋孜河邊去,把你們的目光甩到身後時,我才允許自己回想以前的那份甜蜜。眼下我什麼也不想,隻感覺到目己一個大男人站在河邊獨自傷感沒有出息,好像這河邊就應該是一個被人類遺忘了的世界。高原上起風時,河邊的草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河水翻騰著從我麵前流過,是不是也會停下來陪我一會兒,聽聽我的往事?這條河能使我煩躁的心緒平靜下來,傾訴的大門也隨之打開,但我一直沒有找到可以傾訴心曲的人,哪怕是一個傻瓜也好。在這寂寞的高原上,人怎能不傾訴呢?傾訴在這裏是一泓清澈明淨的泉水,能幫助我們這些高原上的人洗滌心靈裏因為寂寞因為生活的枯燥帶來的厚厚的記憶塵埃,使心靈變得開闊和平和……

現在,我遇到了你。

我自認為你是願意聽我訴說的,因為我發現你不是一個愛說三道四的人,從來沒有聽過你在背後議論誰,所以我才打算把這段經曆告訴你。

我要說的是我和純的故事。純沒有當過士兵,她是從地方大學畢業後,特招到基地醫院政治處工作的,所以她對部隊的一切規定不怎麼懂。入伍的第一個夏天,她就以穿涼鞋而不穿襪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政治處主任知道後去問純穿涼鞋為什麼不穿襪子,純當時表現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回答說,主任你關心下屬真關心到家了。這麼熱的天,我不穿襪子你都得管?主任沒有被純的口氣激怒,相反很耐心地對純說,這不是我關心不關心的事,而是條例上規定軍人必須穿襪子。難道你忘了你現在是軍人了?純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軍裝,小聲嘀咕了一句,難道部隊上連穿襪子都有規定?主任說,你以為呢,不然怎麼叫部隊!

純就這樣因不穿襪子而出了名。我那時在基地機關工作,因為工作的性質,我經常去醫院了解一些先進事例,看能不能寫些報道之類的文章。和純認識很偶然,那年我想寫一篇地方大學生到部隊後有什麼認識的稿子,就到醫院找到了這個穿涼鞋不穿襪子的純采訪。從那時候,我們就認識了,後來就成了好朋友。

最初認識純的時候,我覺得她是個非常純淨的人。她對什麼事都感興趣。部隊上單調、枯燥的事一經她的嘴裏說出來,就會變得鮮活起來。每次她來找我時,總是毫無顧忌地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弄得我的同事們對我很有意見。他們還認為我和純有了另外一種關係。我已經是個有家室的人,有那種關係就不正常了。他們有時用這種關係捉弄我,開我們的玩笑。直到有一天,傳來純要結婚的消息時,同事們才明白我們原來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就不捉弄我了。

純嫁的是她大學時的同學。他們上大學時就有了這層關係,所以他們各自工作上有了保障不久就結了婚。這一點兒都不奇怪。奇怪的是純結婚後,和他的那個大學生丈夫一點都合不來。這個時候的純已經習慣部隊的生活,她已不是那個光腳穿涼鞋不穿襪子的大學生了。她喜歡早上起床後把被子疊得像豆腐塊,家裏的任何東西都按內務條令規定擺設得整齊有序,一日生活也有一定的規律,早上定的鍾聲一響必須起床。而她的丈夫卻一點兒也適應不了她,經常把東西隨便亂扔亂放,根本不顧純的這種喜好。兩人先是從這些瑣碎上開始提醒,後來她的丈夫對她的這種做法不屑一顧,說她不像個女人,是個被軍事化了的機器。純聽後很生氣,說一個男人如果對整潔和規律都到了無法接受的地步就不像個男人了。純的丈夫聽純說他小像個男人,更是大為光火。後來就由拌嘴發展到爭吵。時間~長,又相互賭氣。純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她的丈夫受不了她的“軍事化’’生活秩序,不願意遵守她的這一套生活方式,連她的這點習慣都忍受不了,往後的生活會怎樣呢?而她的丈夫則更想通過這些事來改變純。兩個人都不習慣對方的性格和愛好,都想改變對方,可又都做不到為對方讓步。這樣吵了有一年多,兩人感情上出現了裂痕,到後來純實在受不了她丈夫的喋喋不休和無理取鬧,最後鬧到提出離婚的地步,可她的丈夫卻堅決不同意和純離婚。那段時間,是純最痛苦的時候,她的父母不在身邊,她在單位又沒有特別知心的朋友可以訴說自己的痛苦,於是,她就把我當成了她最好的朋友,遇到心情不好的時候,來找我訴說。我對純的遭遇很同情,但我除了傾聽她的訴說,用一些蒼白無力的語言安慰她勸她忍耐之外,沒有辦法幫她。這種事,說白了,怎麼幫呢?

可事情卻發展到我非幫純不可的地步。有一天,純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說。我在電話上問她有什麼重要的事,她卻不說,非要我出去約個地方當麵才能說。我不知道是什麼重要的事,就去她指定的地方和她見麵。一見麵,我還沒有問純是什麼事,她先傷心地大哭起來,哭得毫不顧忌。當時我們兩人都穿著軍裝,惹得周圍的人不知道我們發生了什麼事,都來圍觀,弄得我很難堪,趕緊拉純到一個人少的地方。好不容易勸她止住哭聲,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純哽咽著告訴我,她丈夫打她,並且打了兩巴掌。我一聽就來氣,這太過分了,她丈夫竟然動手打她了。如果是一時衝動打一巴掌,還有情可原,可他竟打了她兩巴掌。難怪純這麼傷心,在大街上哭了。她用一雙悲切的目光望著我。我被她的目光打動了,她的目光溫柔地包裹著我,像有隱藏的火在裏麵無焰地燃燒,最終燒化了我的理智。在這種情況下,我如果不做出什麼表示,就有點枉對純的一番信任了。我就對純說,你先別哭,我去找這個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