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離開軍校的時候,是大卡車送的我們,所以我們一覽無餘地暴露在陽光下的校園裏,心裏翻騰開了。
這是我們生活三個月的地方,就要離開了,心裏卻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似的,疼痛起來。已經熟悉的昔日生活氣息包圍著我,一幕幕發生在這裏的片斷卻在我的感覺中,仿佛過了好長時間,已經有點模糊,不太清晰了。但記憶猶新的卻是剛到這裏的那一天,那種要在這裏熬過三個月日子的心境。如今,三個月在許許多多的人內心裏流過,也組成了一個個生動或者悲傷的故事,但這些畢竟都過去了,隻能算作記憶了。
我還會到這個地方來嗎?
我在心裏問了一句,卻回答不上來。大卡車一出軍校的大門,我的心異樣地跳了一下:真的結束了嗎?生命中的這個過程,一生中關鍵的這個時期?
從這裏出去,我們今後的人生道路就會成為另外一種樣子,就多了另一種意義,我們應該欣慰,應該想到另一種生活對我們今後的重要,它使我們擺脫了以前蒼茫的過去。
我們擺脫了吧?那些叫人終生難忘的士兵生涯,一種非官非兵的兩難境地!
我們全新了嗎?
我的眼眶濕了。
我也看到大家眼睛裏有濕濕的淚光。我說我們離開時卻流淚了,這個地方我們不是一直盼著早點離開嗎?
“方便麵”卻掩飾地說沒有流淚,是風沙眯了他的眼睛。
我說:現在已經沒有了風沙,有風沙的季節已經過去了。
朋友妻
溫亞軍
方岩想請塗家新給他做證人。塗家新還不知道要他做什麼證人,看到方岩已經寫好的證詞,才知是離婚方麵的。塗家新和方岩是朋友,這個忙不幫還真說不過去。可是一聽到“證人”兩個字,塗家新心裏就緊張,好像他已感覺到法庭莊嚴的氣氛,心裏悚得慌。但他還是答應了方岩,他把證詞看了好幾遍,上麵寫著方岩的一些情況,也沒什麼出格的內容。做證人隻要出個場,用“是”來回答一下法官提出的問題就行,沒啥大不了的,塗家新就在證人欄裏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從那一刻起,塗家新成了方岩的證人。在等待開庭審理的那幾天,塗家新心裏卻有點慌,他被這不踏實感驅使著,不間斷地問方岩一些情況。方岩卻說,你隻管對證詞上的話負責,別的不用管。
開庭的前一天,方岩的妻子張媚不知從哪裏獲知塗家新的電話,打來電話問他真的要給方岩上庭作證?塗家新說,我已在證詞上簽名,當然得去。你——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呀,隻我想告訴你,你這樣做,以後肯定會後悔的,因為你做了一次不該做的證人,是拆散我們這一對恩愛夫妻的罪魁禍首!張媚哭著說。
塗家新無言以對。他隻見過張媚一兩次,對她印象不深,從方岩的口中得知,張媚和他結婚後不久,就在外麵有了別的男人,雖然後來斷了,可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卻無法彌補,方岩後來就一直住在單身宿舍,有一年半沒回家了。他們分居了這麼久,是該離婚了。
張媚抽泣道,我不是危言聳聽,你並不知道我們夫妻之間到底發生什麼,隻聽方岩片麵之辭,就充當他的證人,我現在要是告訴你方岩的一些情況,你會怎麼想?還會去幹拆散別人家庭的事嗎?
我……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我也不想知道,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我上庭,隻是證明我知道的,比如你們分居的時間,分居後方岩住在哪兒,別的與我無關。你們之間究竟有什麼事,跟我這個證人沒什麼關係!
是嗎,你真的以為跟你無關?張媚冷笑道,你以為證人就那麼好作?你太不了解內情了……方岩在外麵幹了什麼事,我不想給你說,聽你口氣,你是非得作這個證人不可,我還和你說這些幹什麼。要是你明天到了法庭,一說我給你打過電話,幹擾了你這個證人,對我也不利,我何苦呢。不過,我還得給你這個證人說一句,你這樣做不對!
放下電話,塗家新覺得胸口堵得慌,他給方岩打通電話,告訴他妻子打電話的事。方岩沉默了好久才說,你是我的證人,不要受她的影響,她從來都是認為自己沒錯,錯的永遠是我,你不要理她,她再找你,你就告訴她,有話在法庭上說吧,不然,你可要給法官說,被告曾找過你。
塗家新默默地掛斷電話,方岩沒有向他說明什麼,他隻要他出庭作證!他要再問,叫方岩聽著,好像他要臨陣脫逃似的。既然答應人家,就堅持把事做完吧,至於會不會有張媚說的那麼嚴重,塗家新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他的證詞早就被方岩送到法庭去了。
夫妻離婚是件很小的民事案,法庭沒塗家新想像的那麼森嚴,沒有法警,沒有被告席,不是想像中的法庭,倒像是民政部門的辦公室。一男一女兩個法官,男的是記錄員,女的才是主審,她很年輕,抹了個紅嘴唇,卻把婚姻法背得很熟,不用翻本,就能隨口說出哪個條款,隻是她在審理時有點模仿香港電視劇裏法官的口吻,這麼嚴肅的事情,不像是在審案,倒像是模仿秀。
塗家新的心鬆弛下來,他看了一眼對麵的張媚。剛進來時,他沒敢看她,認為不嚴肅,現在,連法官都在作秀,他這個證人還板著臉裝嚴肅幹什麼。
張媚也看了塗家新一眼,沒有他想像中的仇恨和怒火,反而,她還對他笑了一下。塗家新想她的笑就像是寒冬裏綻放的花,有些開得不是時候,不過也說不來,現在科技發達,寒冬的溫室裏盛開的花一點也遜色於春夏。看人家張媚如此高姿態,塗家新也很坦蕩的樣子衝她點點頭。前麵走的什麼程序,塗家新沒有太在意,輪到他作證時,卻受到了那個女法官強硬的質問,她一張一合的兩瓣紅嘴唇問塗家新,你怎麼能證明當事人與妻子分居後,是一個人住的?塗家新回答,方岩住在我們單位的單身宿舍呀。女法官問,單身宿舍一共住幾人?方岩答,一人一間。法官問,你怎麼能證明當事人是一個人住的?方岩說,我……經常看見他一個人住。法官步步進逼,經常是什麼概念?是每天?還是隔幾天?方岩答,經常這個詞沒法具體到幾天,法官大人。
請你注意措辭,你的每句話,都將影響到你的當事人。女法官港味十足地強調,叫塗家新有點窩火。方岩一直不吭氣,他的眼神落在別處,一副看似悠然的樣子,好像塗家新站在證人席上與他無關。請的那個律師也像個雕塑似的,臉上沒一點表情。女法官催促塗家新趕快回答,能不能證明方岩每晚都是一個人住在單身宿舍的。她把“一個人”咬得很重。
塗家新怎能保證方岩每晚是一個人住,情急之下,他朝方岩看了一眼。方岩還在看著別處,對於他帶點求救的目光似乎沒感應到。塗家新心裏慌了,好像自己被當場捉奸在床一樣。
你不回答,就是說你無法證明當事人是一個人住了?女法官咄咄逼人,她的目光裏多了那麼一點得意。那麼你的證詞就是嚴重失實!也就是說,你做的是偽證!
塗家新急了,偽證?他對法律就算懂得不太多,也知道做偽證的後果,他可不想莫明其妙地栽進偽證的漩渦裏,他得用事實來證明他這個證人的非偽證,否則,自己就真的無路可逃了。塗家新心裏產生了一種豁出去的感覺。
我……我以前和方岩住在一個宿舍。他開始說謊,他真的做起了偽證。
具體時間?
去年三月……
去年是哪一年?
去年就是剛過去的一年,是今年的前一年!塗家新憤怒了。
女法官比塗家新還憤怒,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說具體時間,其餘廢話少說,這是法庭。
塗家新心說,去年難道不是具體時間?但尊重法官就是尊重法律,他不得不根據女法官的意思說,是2006年3月。
一直到什麼時間?
……2006年9月吧。
不能用“吧”這樣模糊不定的詞,要肯定,是或者不是。
9月!
2006年9月以後呢?
我搬出來了。
就是說,2006年9月以後至現在,你不能再證明你的當事人是一個人住了?
我知道方岩他是一個人住……
你怎麼證明?
我……
女法官用手勢製止住塗家新,你隻能證明2006年3月至9月這半年時間,當事人和你住在一個宿舍,我們還會到你們單位去調查。你現在確定你說的話嗎?
既然都說了,不確定能行嗎?塗家新在書記員遞過來的記錄上簽了字。
女法官宣布,方岩和張媚的離婚案,因證人的證詞有待確定,暫不能結案,休庭!
走出法院,方岩陰沉著臉,塗家新想向他解釋一下自己剛才的緊張心情,方岩卻開口說,什麼也別說,你先回去,我還有事要辦。沒多餘的話,轉身走了。
塗家新望著方岩離去的背影,站在法院門口愣怔了好長時間,心裏頗不是味。
事後幾天,塗家新在單位碰上方岩,方岩倒很客氣,看上去很假,沒有一點想和塗家新交談的意思。塗家新也知趣地客套一下,不主動提那天法庭上的事,他心想,又不是自己鬧離婚,操那淡心幹嘛,好像欠了他方岩什麼似的。
塗家新隻談過幾次戀愛,因各種原因都以失敗告終,他沒有經曆過離婚,不知道當婚姻失敗的時候,是不是雙方都變得不可思議,叫人摸不著頭腦。方岩不怎麼理塗家新,張媚卻不斷地給塗家新打電話,約他見麵,說要和他談談。塗家新對張媚保持著戒心,他在電話上說,有什麼話在電話裏說,不管怎樣,我現在還是你丈夫的證人呢,見麵不太方便。
張媚偏不在電話上說,非要塗家新出來,當麵說話。推脫了幾次,塗家新決定見見張媚,他想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想要跟他說什麼,他既上了方岩的這條船,總得跟著這船到岸吧。便在約定的茶苑裏與張媚見了麵。
張媚不像電視裏的怨婦一樣哭喪著個臉,相反,她的臉上一直帶著笑容,這笑容使她看上去很柔和。這叫塗家新有點不理解。張媚為塗家新要了一壺碧螺春,她喝則的是菊花,說菊花茶清淡,自己喝別的茶晚上會失眠。他們鬧離婚,是雙方都有過不軌的行為,主要是方岩,喜歡上另外一個女人,被張媚堵在他們家的床上。當時,方岩為了不把事態擴大,向張媚保證,堅決離開那個女人,和妻子好好過日子,他們畢竟有感情基礎。張媚相信了丈夫,給了他一次機會。可是,方岩並沒有和那個女人斷,偷偷摸摸地一直保持著交往。張媚發現後心裏非常難受,她忍辱負重去找過那個女人,人家卻比她理直氣壯,還十分貼心貼肺地勸起她來,說一個女人如果不被自己的丈夫愛著,身心受煎熬,過著也沒多大意思,倒不如離婚算了。張媚不想離婚,她不想讓這份感情就這樣沒落掉。她想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辦法來治治丈夫,讓他也體會一下被叛背的滋味,就和以前的一個男同學好上了,她的行蹤引起了丈夫的注意,一次抓到證據後,方岩並不如她所想像的一樣痛心疾首,他毫不猶豫與妻子分居,堅決提出離婚。張媚一直拖著不離,她還想挽救這段婚姻。方岩根本就不給她挽回的機會,上訴到法庭。
塗家新一直不知道方岩和張媚離婚的內情,方岩沒有和他細說過,隻說他們感情不和,才要鬧離婚。現在,塗家新了解了大體的情況,覺得方岩真不夠意思,還朋友呢,一句真話都不說,就叫他當證人,這樣很不好。
張媚見塗家新不吭氣,茶也不喝,隻抽煙,她不再說什麼。他們沉默著又坐了一陣,張媚覺得沒啥意思,便喚服務生過來買單,告辭走了。
塗家新心裏很不平靜,對自己稀裏糊塗被方岩誑上船十分不滿,有幾次他想找方岩問問,一想起上次自己這個證人沒作好,方岩一直不高興,對他愛理不理的,他沒心思問了。
法庭規定的三個月期限已過,方岩離婚的事因離婚證據不充分,沒有得到判決。但方岩還是請律師和塗家新吃了頓飯。在飯店,誰也沒提離婚的事,他們酒也喝的不多,三個人沒喝完三瓶啤酒。塗家新感到很意外,平時的方岩可是很難喝的。
更意外的是,塗家新和張媚倒交往了起來。張媚經常打來電話約塗家新出去坐坐,他沒什麼事時會去赴約,那段時間,方岩很少和他在一起,他也覺得自己窩囊,當證人怎麼就當得連朋友情份都淡了,想想無趣,對張媚的邀請就去了。為什麼不去呢,是他們自己鬧離婚,又不是他塗家新從中搗鬼,他不心虛。有時喝過茶吃過飯,塗家新還會搶先買單。和女人一起吃飯,不能總叫女人買單吧。
在數次的交往中,張媚也問塗家新的一些情況,他如實說了自己經曆的幾次失敗感情,到傷心處,張媚感歎感情這玩意兒的無情,忍不住長歎一口氣,呆愣地望著一個地方。塗家新也不言語。兩人再無話說,默默地坐上一陣,買單告辭,各走各的。
塗家新也知道了張媚不能生育,她曾難產做過手術,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張媚對塗家新講到死去的孩子時,哭得喘不過氣來,她說是個男孩,長得像她,白白淨淨,一頭烏發……
當時,塗家新還看了一眼張媚白淨的臉和一頭烏發,他的心裏也很沉重,不知道怎樣安慰張媚,便遞過去紙巾。張媚手上拿有紙巾,但還是接過塗家新遞來的。
張媚說,在和方岩打的這場離婚戰中,她是個弱者,原來想著使出女人最通用的招數,用弱者來打動塗家新,讓他產生同情心。可後來她不這樣想了,和塗家新交往幾次,她認為讓人同情是很幼稚的,而且被人同情隻能證明自己的軟弱和無能,卻不能解決更多的事。她已經想通了,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但與人交往,真誠是必要的。
塗家新本來想問一下,她是不是想讓自己不再上庭作證。還沒等他問,張媚已經說了,她沒有阻止塗家新為方岩作證人的意思,他是方岩的朋友,為朋友出力不是他的錯,她不會怪塗家新的。
塗家新心裏已經很內疚了。但他沒告訴張媚,上次在法庭上,他作了偽證,雖然這偽證實際上是被女法官誘導或者說強逼出來的。他不能出賣自己,偽證已經作了,不是沒有成功嗎,他們的離婚又沒有得到判決。
這期間,方岩又上訴了一次,還要塗家新作證人,說是他隻要維持他上次的說法就可以了。塗家新拒絕了。方岩驚訝地說,你上次已經作過,這次要不出庭,那不等於上次你作了偽證,說什麼也不能叫人家說你作過偽證吧。塗家新心裏一涼,他沒想到方岩會這樣說,他是鐵定了要拉他下水。塗家新已經不是上次的塗家新了,他說,法庭已作了調查,這次去,人家拿出證據,我作的不就是偽證?你叫我怎麼自圓其說?方岩輕描淡寫地說,這個我已經和單位有關方麵協調好了,連證明都開上了,你盡管按上次說的再說一遍就行,這次不是上次的那個法官,我們有單位證明,他們也不會調查的。離婚的案子又不是啥大案子,他們不會有閑工夫去和上次對證的。咱們是朋友,你幫忙幫到底。
塗家新無奈地答應了。他心裏很矛盾,猶豫了半天,還是給張媚打了個電話,告訴方岩還要他作證人的事。沒想到張媚說,你也是在幫朋友,隻要你問心無愧,你就沒錯。
塗家新第二次上了法庭。輪到塗家新作證時,他向法官說,他有夜遊症,有時候分不清是晚上還是白天,所以,他記不住到底和當事人在一間宿舍住過沒有,還是請當事人自己給自己作證吧!他申請收回他簽過字的證詞。
法庭嘩然。證辭無效,法官宣布休庭。
方岩的離婚案又一次沒得到判決。從此,方岩見麵幾乎不和塗家新說話了,像個陌生人似的,麵無表情地從塗家新身邊走過去,塗家新一點都不覺得難堪。這次,他心裏是踏實的。
塗家新主動打電話約張媚吃飯。張媚見到他後,第一句話就說,你這樣做,就失去了一位朋友。何必呢,反正,法庭是要調查的,證據不足就不會判決。
塗家新說,真正的朋友是不會失去的。我隻要做到問心無愧。
你是個有良知的好人!張媚說,像你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
塗家新笑笑,心想,自己算是有良知的好人嗎?連偽證都作過……
不久,塗家新被單位派到外地學習了三個月。在這期間,他和張媚始終保持著聯係。有時,張媚會給塗家新打電話,也沒什麼正經事,問候幾句。有時,塗家新會給張媚發個手機短信,大多都是好玩的,除此之外,他們沒有談過張媚和方岩離婚的事。三個月後,塗家新從外地學習回來,聽接他的單位駕駛員說,方岩已經離婚了。這次,是女方主動提出的。聽說她有了新的男人,具說這個男人是方岩的朋友,還為他當過證人呢。
塗家新這一驚非同小可,迫不及待地給張媚打電話,剛撥通,塗家新突然掛斷電話,心想,接通了,他該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