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年春播過後,我父親請示上級,暫時放下開荒,全力以赴建造住房。這是個浩大的工程,需要大批的材料,團部有明確指示,就地取材,連隊自己想辦法解決。大家把目光盯在葉爾羌河畔的那片天然胡楊林,理由很簡單,胡楊林離塔爾拉最近,砍伐運輸都方便,也符合團部就地取材的指示。
父親準備分工就地取材時,一向不再參與連隊爭論的大舅,突然站出來堅決反對砍伐那片胡楊林。大舅說,原先蓋地窩子時已經砍了不少胡楊樹,這幾年咱們取暖做飯燒的全是胡楊,再不敢大批量砍伐了,否則,咱們把房子蓋起來,胡楊林就滅絕了。就算塔爾拉到處都建成房子,可是沒了樹,這一片地方也就沒了生機,沒有生機的地方還不成了一片沒用的廢墟?咱得去遠處想法子……
大舅的話遭到了大家的反對,人們呼啦一下圍住他,七嘴八舌地聲討開了:梁煥成,你是不是丟了連長職務,這兩年心裏憋的難受,這會成心搞破壞是不是?
去遠處想法子,虧你想得出來,到哪裏去找木料?生產這麼忙,你倒有清閑去找!
四周全是戈壁灘,連個雞巴毛都不長,就你梁煥成是能人,你去找呀!
有人的地方還能沒有生機?沒人的地方才叫沒有生機呢。別以為自己多讀幾年書,拿這些爛道理來糊弄我們。
……
大舅被一片七嘴八舌嗆得滿臉通紅,不敢再說話,他不是連長,早已在眾人麵前失去曾經的威信,他要是再發表自己的謬論,非得叫那幫人痛打一頓不可。幾個小夥子已經摩拳擦掌了。
我父親也認為大舅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不合時宜,作為他的大舅哥,在這時跳出來反對他,真是打他這個連長的臉,他很生氣。礙於和大舅的親戚關係,沒有當眾責怪大舅,算是給大舅留了一點麵子。但父親當即決定,就砍那片胡楊林。
這就是我的父親,雷厲風行,說一不二。
留下一部分男人和婦女和泥打土坯,父親從團部調來幾輛卡車,帶著一群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浩浩蕩蕩奔向胡楊林。
夏收前,木材和土坯全備齊了,堆得山似的。父親一邊指揮組織夏收,一邊與連隊的幹部規劃住房建設的事。夏收後,全連隊人馬投入到建房的工作中。
建房的場麵很壯觀,父親每每說起來,兩眼放光。他說,那比冬天用雪搭房子,男女老少齊上陣的場麵更加熱烈。因為是夏天,天氣熱,作為主勞力的男人們,脫得隻剩下褲頭,暴曬在七月的毒日頭下,那是毫無遮攔的曬啊,男人們的身上都被曬出一層油來,可是每個人的臉上仍是笑嗬嗬的。婦女兒童們臉上也都洋溢著喜慶,奔前忙後地給男人們打下手。連外婆都放下鍋灶上的活,顛顛地去幫著搬土坯。
後來,外婆經常回憶起當年蓋房的情景,總是感慨道,那才叫集體的力量,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沒有一點私心……
隻是,你大舅梁煥成這個窩囊廢……不說了,不說了,丟梁家的人呐!
房子在那年秋天峻工,一排排整齊的平房在塔爾拉落成了,人們終於搬出墳墓似的地窩子,住進寬敞明亮的房子。
可是,大舅拒絕住新房,堅持住在地窩子裏,他好像和誰較勁兒似的,表現得非常頑固。我父親在大舅拖他後腿的事上,非常冷靜,他想著得想個辦法,找機會好好治一下這個古怪的大舅哥,看看他到底哪根神經有問題。為這事,外婆和我母親還去勸過大舅,但大舅一言不發,任她們說破嘴皮,他絲毫不動心。外婆和母親把大舅罵了一通,幹脆不理他,聽之任之了。大舅媽和大舅鬧得最凶,還是舅媽厲害,她在勸不動大舅的情況下,一個人堅決地搬到分給她家的新房,留下大舅一人固守在地窩子裏。
還沒等父親想到辦法,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幫父親解決了大舅的問題。幾乎不下雨的塔爾拉那年秋天突然下了一場空前絕後的雨。人們絲毫不理會已經逐漸轉涼的天氣,瘋狂地在雨水中奔來跑去,大喊大叫,那份顛狂,在以後的歲月裏,塔爾拉再也沒有出現過。
巨大的雨水淹沒了人們剛剛搬出的地窩子,有些地窩子被雨水泡塌了。好險啊,人們站在雨地裏,看著被泥水浸泡的地窩子,不少人流下了眼淚,讚歎我父親的明智和偉大。
大舅再也不能堅守自己的固執,他不得不爬出地窩子,狼狽地披著一身泥水乖乖去新房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