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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臘月二十五日,木匠師傅收了工具,回家辦年貨。江成與春蘭收撿了一上午,秋雲來了,幫忙收拾。春蘭洗著手,對秋雲說:雲寶,就在家吃午飯。江成說:姐,昨天稱的排骨不是沒有吃,拔幾個蘿卜回燉湯。竹梅從外麵玩累了,回來吃午飯,聽了這話,忙插嘴道:二哥,真健忘,不是燉湯下麵條吃了?江成尋思,昨晚明明吃的米飯呀?然不便再說什麼了。湊巧,秋菊正好也趕到,竹梅猛拍腦袋說:哎呦!看我這記性,還是二哥記憶力好,昨天夜裏吃的不是麵條,是米飯!姐,我去菜園扯蘿卜,燉湯喝。秋雲沉下臉,說:看來這個家不歡迎我啊。說罷,氣衝衝地走了。
江成和秋菊路過十斤爺家門口時,聽見屋內傳來女人嚶嚶的抽泣聲。江成聽出是小芳在哭,想起夏天的那個午後,小芳和張虎親熱相挽的情形,又隱約的聽到十斤爺悲愴、痛苦的**:丟人哎!丟人啊!兩人不便駐足細聽,匆匆走過。
在桃花川你問誰家的房子最高大最寬敞,社員們會告訴你是肖支書家的;若再問晚上誰家的燈光最亮,他們同樣會告訴你是肖支書家的。老支書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公社新來的劉書記已經好幾次問起桃花川落實聯產承包責任製的情況,開群眾大會宣傳了沒有?具體方按擬定了沒有?是否在著手實施?尤其是今天上午,劉書記聽了自己支支吾吾的回答,明顯感到不滿,老支書已有一種危機感。桃花川雖閉塞,也有幾個人經常去外麵走動,回來後眉飛色舞地介紹外地聯產承包的事,社員們聽了躍躍欲試,遇到自己信賴的老支書時,近來問得最多也是這個話題:書記,我們桃花川搞不搞承包?什麼時候搞?問得老支書麵色難看訕訕走開。
近來老支書經常回憶自己當年帶領桃花川人搞初級社、高級社、最後走進人民公社那如火如荼的流金歲月,人們朝氣蓬勃熱火朝天,自己也是愛情事業雙豐收,當上了大隊書記,與大隊的女團支書誌同道合結為伉儷。如今卻要親手否定自己終身引以為榮的東西,老支書拐不過這道彎彎來。這位放牛娃出身的支書隻讀過兩年私塾,識字不多,但對黨的忠誠是絲毫不容懷疑的,他的人生信條是聽黨的話,黨指向哪兒就往哪兒奔。他對自己的生活非常滿意,住著一連五間的青磚瓦房,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膝下一雙兒女,兒子是桃花川第一位中專生,畢業後在大城市工作,女兒也是桃花川唯一的女高中生,聰明漂亮,兒子是他胸前的勳章,女兒是他掌上的明珠。這一切都歸功於黨,都是托了黨的福。
想到這裏,老支書站起來,扔掉手中的煙頭,終於下定了決心:既然承包製是黨中央的決策,肯定錯不了,自己是老共產黨員,能不聽黨的話嗎?執行黨的方針政策能猶猶豫豫嗎?不能,應該義無返顧。
肖書記正靠在沙發思想著,見了江成,拍拍身旁的座位,招呼說:咱爺倆好久沒嘮嗑了,坐下來談談心——聽說你今年跑了不少地方,去過AH嗎?
江成說:去過兩次,到過安慶和蕪湖。
肖支書問:聽說那裏搞聯產承包了?不知道情況怎樣哇?有沒有分後又夥起來的?
江成實話實說:沒去過鄉村,不過那裏市麵比我們這兒繁榮,貨物好賣。
啊,咱們這兒下半年也鬧承包到戶,這玩意兒敢情好,村幹部肯定會輕鬆許多,從前桃花川的事件件都落到我來操心,田地到戶後可就輕閑了,今後農村黨支部將怎樣發揮作用呢?肖支書問江成,更是問自己。
可以發展集體經濟,辦經濟實體,創辦村級企業嘛。江成建議道。
肖支書笑著說:新來的劉書記也老是在大會小會上這麼說,報紙上的話,發展集體經濟?桃花川除了山便是水,有什麼可發展的?再說我們這裏交通閉塞,能往哪裏發展?他不想繼續討論這個問題,轉而關心地問:聽秋菊說你賺了一筆大錢?
哪裏,隻不過剛剛還清債務。
能在短短幾個月內將債還清,也算有板眼!桃花川後生小輩中,你算個人物,這點我早就看準了。——都做些什麼生意?
江成簡潔地說:販賣服裝。
倒是條門路,田地到戶後,人也自由了許多,富餘勞力是得多尋些賺錢的門路。肖支書感歎道。
爺兒倆正說著,秋菊從房裏出來。她上身穿件灰底料花格子新外套,下身是條青色褲子,腳上是棕色高跟鞋。江成心裏讚道:美如春園,目若晨曦。秋菊見他瞅著自己發呆,說:瞅什麼?有什麼好看的?穿兩件破衣裳你覺得可笑是不?進臥房前朝招手說:進來喝茶。
秋菊進房後,脫了外套,內麵是一件桔紅色手工織就的絨線衣,頭發盤在後腦勺,用一根銀灰色簪子簪住,有點像小媳婦的妝扮。房間的窗戶開得很大,室內很亮敞,擺設樸素大方,衣櫃,書桌,梳妝台,單人床。梳妝台上方牆壁上,貼著許仙給白娘娘簪花的風俗畫;上方牆上是江成去年學畫的一幅菊花圖,東山題的字:自從陶令歸去後,隔籬飲酒儂呼誰?寫字台上擺著一本書,江成看那封麵時,是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他聽人介紹過。靠窗戶放著兩把藤椅,中間擺著一張暗紅色茶幾。江成每次來都靠在藤椅上品茶,有時與秋菊聊天,有時兩人幹脆什麼不說,坐著靜靜地品茶。
秋菊自己在右邊靠床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招呼江成坐下,拎起壺給江成和自己各斟了一滿杯,說:喝茶。
江成捧起杯細瞧,市麵常見的粗瓷,歎了口氣:人一倒黴,茶杯也粗糙了。
秋菊抿了一小口:喝茶。
江成呷了一口:不是菊花茶。
秋菊:喝。
江成又喝了一口:白開水。
秋菊沒有答理,隻是靜靜地品茶。
一杯喝完,秋菊續了一杯,喝到一半,江成笑道:有點味道。
好久,秋菊問:什麼味道?
江成笑了:禪味。
秋菊也笑了:對頭。
江成調侃道:算來我也不容易,陪美女喝茶,能夠喝出禪味來。秋菊燦爛地笑了:素常很少喝綠茶,偶爾喝點,也是泡一遭,然後將泡過的茶葉風幹,攢起來,專門拿來對付你這樣的暴發戶,讓你靜下心來品,喝出一顆平常心,不要發了點財就飄飄然。聽說你在外麵結拜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姐姐,是嗎?江成笑了笑,沒有回答。秋菊一本正經地說:別嘻嘻哈哈的,嚴肅點,看著我的眼睛。英雄救美人啊,挺有傳奇色彩的嘛!
江成細細地將這幾個月經曆講述了一回,秋菊望著他,眼裏滿是淚水,歎息:以後的路會平坦些,不愉快的事不要放在心上,秋雲那蹄子應該不會再七七八八了。
江成苦笑著:以後的事誰又說得清呢?和她還能回到從前嗎?在我人生低穀,最需要人鼓勵和安慰的時候,秋雲卻拿刀子捅我的心,教人無法不心存芥蒂。我也很矛盾,不維持著,會傷害一個老人。
茶喝完了,江成準備起身回家。秋菊笑著說:能喝到本姑娘這茶的,今生今世隻有你江成了。江成覺得心窩暖暖的,正想說什麼,姑媽用紅木茶盤端來兩碗麵條,笑著勸江成:孩子,出外半年,消瘦了。別客氣,趁熱吃吧。秋菊量了量他腰身的尺寸,計劃著給他織件絨衣,姑媽鉚起勁兒地往他兜裏裝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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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秋雲一直焦躁不安,若有所失,思前想後。外麵的世界很精彩,現實卻很無奈,桃花川的天隻有碗口大,祖祖輩輩被關在這裏,走不出去,自己也難以闖出關,蕙質蘭心也罷,天生麗質也罷,玲瓏剔透也罷,呆在這山旮旯,誰來賞識呢?咦!秋雲內心暗自長歎了一聲,悶悶地坐著,流了一陣眼淚,上床睡了。剛合眼,就做了個奇怪的夢。秋雲正在教室上課,瞥見一輛簇新的黑色小轎車開了進來,車門打開後,走下來一位穿著筆挺西服結著紅領帶穿著鋥亮皮鞋的年輕人。秋雲出來一看,原來是江成,高興地上前招呼,江成沒搭理她,轉身從車裏彬彬有禮地攙扶出一位高髻雲鬢身穿滿地紅旗袍腳踏高跟鞋白嫩嫩的少婦,秋雲瞧了半天,才認出是秋菊。秋菊摟著江成的腰,嗲聲嗲氣地問:她是誰呀?江成一臉漠然地打量秋雲好半天,搖著頭說;像是有點麵熟,記不起在哪兒見過了。秋雲氣得渾身顫抖,想上前抓住他,江成和秋菊很快上了車,一溜煙地開走了……秋雲在夢中哭醒,咬了咬牙,暗下決心:秋菊那貨,依仗父親是大隊支書,自小到大,好處占盡,風頭出盡。你愛江成,先幹嗎去了?一窮二白孤立無助的時候你離得遠遠的,稍微有點出息了就來摘桃子,讓我李秋雲擔虛名、惡名,你肖秋菊得好又賣乖,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喲?秋雲很自信,一是江成愛她,在乎她;二是長得比秋菊漂亮。秋雲認為江成是桃花川唯一可能帶他走出去的男人,機會不能白白放棄,更不能讓秋菊撈個便宜,決心與秋菊較較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