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節前夕，江成的新房子鶴立雞群似的站立在村子西頭。新房子上下兩層，高大寬敞，玉石門樓，琉璃飛簷，彩瓷牆麵。室內底層是水磨石地麵，上層客廳是大理石，臥室鋪著猩紅地毯。金碧輝煌，美輪美奐。桃花川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見了奇珍異寶一樣三三兩兩的前來欣賞，嘖嘖稱讚。老支書悄悄地看過，心裏想，舊社會的地主老財哪個住過如此豪宅，能住青磚瓦房就是頂上戶了，相比之下，他們那陣子挨鬥挨得冤。
新房讓秋雲很自豪，北京回來，她的心性和眼界又高了不少，首先表現在衣著服飾上，現在常穿的是蝙蝠衫喇叭褲一步裙，以前不大穿的高跟鞋而今見天踩在腳上，馬尾辮子在後腦勺優美地晃來晃去；其次表現在談吐上，開口八達嶺長城天安門故宮，閉口十三陵頤和園，很陶醉，覺得桃花川人跟自己說話時比從前客氣多了，話語和臉上的表情滿是恭維和巴結。她覺得自己是桃花川最快樂的女人，把秋菊比下去了，起碼，秋菊沒有去過北京，沒有登上過天安門，那可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啊。
姨媽如火如荼地張羅女兒的婚事，她想，秋雲是自己親生女兒，做媽媽的操辦是嫁女兒，又養過江成10年，他父母都不在了，接媳婦也是媽媽的義務，這場婚事對於她來說，既是嫁姑娘，又是娶媳婦，所以要盡可能地隆重。她決定婚禮就在林場舉行。臘月初八，江成和秋雲去李家壪拿嫁妝，路過江村時，一群孩子跟在他們身後蹦蹦跳跳的，唱著童謠：毛毛細雨滿天星，兩個瞎子數星星。跛子背著老婆跑，啞巴唱歌當明星；老鼠騎著貓兒走，綿羊吃了獅子心；縣官原來是盜賊，將軍個個不知兵；老師都是大文盲，……江成覺得這童謠有意思，它把許多根本不可能的事物聯係起來，世上有不可能的事嗎？他覺得腦子裏突然一亮，似乎有扇天倉被打開，若有所思，到底想起了點什麼，一時又抓不著。江成苦苦的思索，剛才想起點什麼呢？與婚姻無關，這個可以肯定，那麼又與什麼有關呢？想不出個究竟。
江成接過秋雲遞過來的鑰匙，準備開門時，突然感覺到屋裏有什麼不對勁，憑著多年習武培養出來的警覺，馬上判斷出屋裏有人，很顯然，內麵是個不速之客，不速之客溜到自己家中幹什麼呢？江成意思到問題的嚴重性了，附在秋雲的耳旁小聲說，別出聲。隨後輕輕地開門，閃進去，又悄悄地閂上門，猛地拉亮燈，堂屋裏一個男人驚叫一聲，栽在地上，快速的用雙手抱著頭，遮住自己的臉，幾件布料散落在他的腳旁。
江成一眼就認出這男人是村裏的水生，一個非常老實非常勤快的小夥子，老大不小了，還沒討著媳婦，整天說不上一句話，隻埋頭幹活，有名的悶葫蘆。江成有點不解的問：水生哥，怎麼在這裏？水生見江成認出自己，將手放下來，低著頭說：江成，我再也沒臉活著見人了。人家給我說了一門親，那女孩提出要八套衣料，兩套綢緞，兩套燈心絨，兩套的確良，兩套的卡。我家哪來錢去買這些好布料呢？想不出法子，一時起了小人之心，這些東西你家現有，剛才想趁你家沒人拿幾件的，不想……江成想，多老實的一個人，居然做出這樣的事！硬是讓生活逼出來的。一個從不偷懶整天埋頭幹活的人，弄得娶不起媳婦，穿不起衣服，大概不是他本人的錯了，應該說是社會有問題。他記不起誰說過：一個人為錢犯罪，這個人有罪；一個人為麵包犯罪，這個社會有罪；一個人為尊嚴犯罪，世人都有罪。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如果一個人絕望，那麼所有的人都不安全。所以永遠不要對他人的苦難無動於衷，因為誰也無法保證下一個不是你我。像水生這樣一個極愛麵子的老實人，今晚的事若傳揚出去的話，說不定會尋短見。江成冷靜下來後，故作輕鬆地笑著說：水生哥，找秋雲借幾套衣料哇，沒關係，拿去吧。不夠的話再拿兩套哪。他將衣料撿起來，塞到水生手中。水生沒有伸手來接，而是長歎一聲：哎咦，要有什麼門路一月能讓我賺30塊錢，每天給你倒夜壺我都心甘情願。
臨出門時水生幾次轉身向江成道謝，江成安慰他，放心，今晚什麼也沒發生。望著他的背影，江成又想起了前年在九江的那個晚上，他想，貧困能將人弄得不像人，不是人。
水生出門後，秋雲埋怨道：不計較他做賊就是菩薩了，還送他那麼多好布料，真是個爛好人。江成將自己的想法說給她聽，秋雲反駁說：賊就是賊，許多人和他一樣窮，不見別人做賊，偏他水生窮了就要做賊？還是生來就有賊性吧。江成知道與她尿不到一壺去，沒有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