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知道怎麼稱呼您。現在,您已經走了好幾個月了,在這漆黑的夜裏再次想起您,想起十年前那則征稿啟事和您給我的親筆信,我的眼前忽然就現出了兩個大字:先生。
1996年,我在一個鄉政府的一間辦公室裏,從一張樂平報上看到了一則征散文稿的啟事,聯係人就是先生。
我把自己平時隨手寫下的文字整理了一下,啟事上要求打印,那時根本沒有電腦,鄉裏也是一台老式打字機,打字員比我小,和我玩得還可以,本來可以請她幫忙打,可是我不好意思,我對自己的文字沒有信心。想了想就在周末到縣城找了一家打字店,把幾篇用稿紙抄好的文章全部打了出來,花了整整50元錢,那時我的工資隻有200來元,到了縣城本來可以直接送過去,可我還是不好意思,又用了掛號信寄,超重,也用去不少郵費。
不久就收到了回信,是先生親筆寫來的。很簡短,告訴我收到稿子,決定選用兩篇,要我寄份個人簡曆,並熱情邀我加入市文協。我欣喜若狂,趕緊寫了份簡曆——其實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我幾乎沒什麼可寫的——寄過去,後來又乘去縣城辦事的機會,在偌大的劇院裏七拐八拐地找到了市文聯。
10月,我因為生小孩在鄉下的婆家休息,孩子滿月時,父親給我帶了一本書來,就是新出版的樂平散文選,裏麵有我兩篇文章。主編是市裏一位副書記,先生的名字“周德坤”排在副主編的最後一個,但他名字的後麵打了個括號,寫了“執行”兩個字,很醒目。
上班後不久,一位老同事忽然問我是不是認識先生,不認識呀,怎麼問這個?同事拿過一張報紙給我看,原來是先生為那本散文選寫的後記登在了一張景德鎮日報上,裏麵居然提到了我,說我“涉世未深”大約是看到我年輕而單薄的簡曆吧,還說我“把對生命和宇宙萬物的獨特感悟化為文字的流雲”,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實在是慚愧得不行。
十年後的今天,我和一位與先生共事多年的朋友躺在一列黑夜中的火車車廂裏,談到先生,她告訴我,先生很少表揚人的,所以她看到先生這句話後就對我格外關注起來,可惜我後來寫得很少。躺在黑夜中的我,複雜的情緒如同這漆黑的夜。這些年來,在度過剛參加工作時的焦慮期後,依舊茫然的我一直生活在一條平穩而庸常的軌道上,為尋找精神寄托和減少生命的無意義感,我覺得自己不曾離開過文學,但在寫作方麵從未刻意去追求或者努力過,隻是有了傾訴的欲望時才偶爾隨手寫點隨意文字。現在,先生走了,聽到朋友這番話,我才感覺自己是如此愧對先生。
也許你不會相信,我到現在甚至都不認得先生。我對朋友說。
編書時先生還在政協,後來調到了文聯當主席,而且他的家竟然就在我父母家附近,父親就在這之後要我去向先生請教,我卻一直沒去,幾次散步到了他家門口竟然都不知道,聽家人講後知道了也不曾進去拜訪過。我想這除了我的不自信和羞澀靦腆的性格之外,還因為先生是我覺得應該仰視的人,我一直不敢走近。先生的大名我很早就聽父母講過,他們都讀過先生早年的兩部長篇小說,那個時候出兩本書且是長篇小說是多麼不易,在我們小小的縣城更是屈指可數。還聽說先生在文革時經曆過很多坎坷——這些都加重了我仰望的感覺。我雖然不曾進去拜訪過,但我記得先生的家是一片山和一片水之間,屋旁就是樹,門前隻一條小路,我每次走到那兒就會想起那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腳步也不由得放得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