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1 / 2)

“汪汪!”

一條黃狗對著遠處叫,二愣子拍了一下狗的頭,悄聲說:“不要叫!”

後山的主人喂著兩隻狗,二愣子出去時帶著一隻,家裏留著一隻。一路上,黃狗十分高興,總跑在前麵,似乎在為二愣子帶路。黃狗不時回頭看看二愣子,似乎怕主人跟不上它的腳步。

二愣子之所以選擇黃昏時刻外出,是因為這時人很少,山野很安靜,自己不易被人發現。他沿著一條山脊走,山的兩邊都是陡坡,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見兩邊陡坡的一切動靜。山脊的東麵是一條極深的山溝,山溝的對麵也是一道山脊,兩道山脊相距甚遠。山脊的西麵是望不到頭的高原。他邊走,邊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動靜。他的心是沉重的,因為與他生死與共的人死了,現在去看她的墳,沉痛緊拽著他的心。他的心又是爽快的,因為當他看到遠處遼闊的山野,在監牢裏被禁錮了許久的心跳出了牢籠,獲得了新生,可以自由地與大自然交流。他看見金盆般的太陽鑽入西邊原野的盡頭,仿佛心愛的三姑潛入地下。寒冷的空氣緊緊裹著他單薄的身子,他感到寒氣往肉裏鑽。他緊縮著身子,加快了腳步。

二愣子對三姑村裏的地形很熟悉。後山距離三姑的墓地北疙瘩十裏地,半個時辰的工夫,二愣子就趕到了。他看見那個小山包的玉米地裏有一座新墳,墳上的紙幡在寒冷中徐徐飄著,他斷定是三姑的墳,因為周圍再沒有別的墳。黃狗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率先跑到新墳邊,低頭嗅嗅,回頭看著身後的主人。

二愣子走到墳前,看著簇新的墳頭,沉痛湧上心頭,撲通一聲,跪在冰冷的地上。

黃狗看見主人跪在墳前,就在墳墓四周到處遊蕩,似乎在尋找什麼,也似乎在為主人警戒。

二愣子想哭,他咧開了嘴,但哭不出聲來。他直愣愣地瞅著墳上的新土,呆呆地沉默著。

漸漸,他的心泛起漣漪,似乎想向三姑訴述什麼,但說不出來。

跪累了,二愣子站起來。站了一會兒,他又坐在地上。他想小聲和三姑說話,又怕驚動了周圍,引來麻煩。他隻好默想,在心裏與三姑默默交流。

“三姑,你走了,為什麼走得那麼匆忙,走得那麼悲慘,走得那麼淒涼?唉!走了也好,免得再受監牢的苦。你一定記得,四痞子那條狗的奸笑,比毒蛇的舌頭還可怕;你一定記得狗日的日本人的凶相,比豺狼的麵孔還可惡;你一定記得二諸葛的陰笑,比惡鬼的綠眼還陰森。那冰冷的牢壁,哪是磚砌的,分明是冰砌的,冰得人骨頭發抖;那碗裏的小米稀飯,哪是香甜的小米,分明是一粒粒毒藥,苦得人張不開口,咽不下肚;那鐵門,哪是為人進出的門,分明是陰慘的棺材蓋;那警備隊的吼聲,哪是人聲,分明是虎狼在嚎叫;那警備隊的鐵槍,哪是守護人的,分明是用來對付畜生的。你說,我們身上的衣服為什麼像冰一樣冷?我們的肚子為什麼像無底洞一樣空?我們的身子為什麼像針紮一樣疼?我們的心為什麼像石頭一樣沉?你說,為什麼我們沒有白天,隻有黑夜?為什麼我們沒有親人,隻有敵人?為什麼我們沒有明天,隻有今天?”

“唉!走了也好,免得再受臨刑前的恐怖。你一定記得,臨刑前的那頓飯,哪是什麼美酒佳肴,分明是毒酒毒食;你一定記得,臨刑前的那次交談,哪是我們最後一次的溫存,分明是生離死別;你一定記得,那緊綁在我們身上的繩索,哪是一條條繩子,分明是纏在身上的一條條毒蛇。押解我們走出監牢的日本人和警備隊,是人還是魔鬼?在我們麵前搖晃的東西,是刺刀還是蛇舌?我們被推搡著,我們被吆喝著,我們被調笑著,我們被辱罵著。我們哪裏是人,顯然是宰割前的畜生。那陰慘慘的街道,為什麼像魔窟一樣瘮人?那一雙雙圍觀的眼睛,為什麼像魔鬼的眼睛恐怖?地上的路,比鐵還硬,挌得人腳生疼;空中的風,比針還厲害,紮得人生疼;天上的雪,比碎布都大,晃得人睜不開眼。你說,一時間大雪紛飛,天昏地暗,是神仙下凡,還是魔鬼降臨?你說,突然間粉末飄飛,乾坤顛倒,是末日來臨,還是新生再現?你說,驟然槍響刀鳴,你我不分,是天兵格鬥,還是地鬼廝殺?你我都不知道。你走了,我也走了;你到了黃泉,我回到了人間,自此陰陽兩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