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裏娜的日記(1 / 3)

三月八日

這是我患病以後拿筆寫字的第一天。我覺得我的精力已經逐漸恢複了。我還要活,我還不會死。是的,我的事業還沒有完成,我不會死。

從那個送飯來的奴隸的口裏我才知道我還在病院裏睡過了十幾天。病院裏的生活不曾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我隻記得一個有黑胡須的醫生天天來給我打針,一個中年的看護老是坐在我的床前,一個高國軍官時時來看我。有一天我可以坐起來了,於是兩個看護把我扶到汽車裏,由兩個高國兵士押送,把我送到這個地方來。我在這裏又躺了兩天,才可以勉強行走。

這個新地方的確比那個囚室舒適多了。外麵是一所花園,裏麵有三間房屋。我自己住一間,一個奴隸住一間,還有一間留給那兩個看守的兵士住。

自從離開我父親的別墅以後,我就沒有過著象這樣舒適的生活了:用不著自己勞動,一切都有人服侍,什麼東西也不缺乏。然而我卻寧願回到奴隸區域去,因為在這裏我究竟缺少一件東西,而且是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自由。

我一生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愛自由的。然而我愈愛它,我便愈痛切地感到我的自由給別人剝奪了。我固然可以在自己的房間裏做任何事情,但是我卻不能不聽見那兩個高國兵士的咳嗽和談笑:這給我提醒我是個失去了自由的人;我可以在花園裏隨意行走,但是我始終被那兩個高國兵士監視著:這也給我提醒我是個失去了自由的人。

花園的鐵柵門永遠關著,那一把大鐵鎖沉重地垂在門上,我每次看見它,我就要埋頭看我的手腕,我在考慮我能不能把它從門上扭下來。然而我是一個女人,又是在病後,我沒有這樣的力氣。我想,要是他們不把我移到囚室裏去的話,我這一生恐怕不會活著走出這所花園了。

在囚室裏我已經把我的希望完全埋葬了。到了這裏我又一次埋葬了新的希望,可是新的希望卻不時來引誘我。

花園外是一條泥土路,垣牆裏綠樹的茂密的枝葉垂了些到外麵。園裏有幾種花已經含苞待放了。我或是坐在窗前,或是走在花徑裏,我常常看見鐵柵門外過路的奴隸們的孩子,有男的,有女的,他們手裏提著籃子,或者提著桶。他們走過這裏總要在鐵柵門前站一會兒,他們在談話,有時候還要喚兩聲我的名字。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居然知道我。我雖然不能夠和他們談話,但是看見他們的天真的小臉,也夠使我安慰了。這下一代人,我想一定比他們的父母更有希望,他們將來一定不會做順從、屈服的奴隸。不過我耽心我以後不會再看見他們了,因為今天早晨那兩個高國兵士對他們說了些恐嚇的話,還把那個七八歲的蘋果紅臉頰的女孩打了一下。

在這個島國裏不平的事情太多了,就在這麼清靜的地方也還會看見。我氣得心發痛,我忍不住把那兩個高國兵士痛罵了一頓,但是他們好象沒有聽見一般,依舊板著麵孔在園裏踱來踱去。

三月十日

那個奴隸給我送午飯來。我問她外麵的情形,她不肯告訴我,她說她害怕那兩個高國兵士。不錯,許多男人都在機關槍下麵低頭,何況她這個半老的婦人。然而我想她一定還記得那年的大屠殺,我要設法鼓動她。

然而她也告訴我一個消息:我的被捕是由於同情者中有人告密。我不相信這樣的話。我自問那許多同情者裏麵有誰會出賣我呢?我隻記得一些痛苦的、樸實的麵貌。他們決不能夠出賣我。

這個消息給我引起了許多的回憶。許多麵孔、許多景象在我的眼前輪流替換著。隻有一張麵孔長久占據著我的腦子,這是我那個“孩子”的。

在那些時候“孩子”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我家裏來。他看見我埋下頭在房裏踱著,或者雙手捧著臉,身子躺在床上,他就知道我從海邊帶回來了一些陰鬱的思想。於是他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或者拉我坐在他的旁邊,他做出快活的樣子和我談著種種的未來計劃,有時候他還談他幼年時代的種種有趣的事情。他極力安慰我,或者和我開玩笑,他有時候喚我做“姊姊”,有時又喚我做“母親”。他和楊不同,他不是一個嚴肅的人,他是個天真的大孩子。他不斷地談笑,一直談到我恢複了快樂和勇氣,於是我們又開始工作。

那圓圓的臉,那一雙發光的眼睛,那一張表示有決心的嘴,以及那熱烈的表情,真誠的態度!那一切,不管我怎樣想擺脫也擺脫不開。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他立在我的麵前,我睜開眼睛,又仿佛聽見他在旁邊叫“裏娜”,“姊姊”,或者“母親”。我也輕輕地喚了一聲“孩子”。

我喚他,聽不見他的應聲。我睜大眼睛向四周看,屋裏並沒有一個別的人,隻有白的牆壁和簡單的陳設。我突然記起來:“孩子”病了。

我被捕的時候,他正患著病睡在家裏。我因為忙著調解同情者的糾紛,和做別的工作,不能夠去看護他。我每天隻到他家裏去一次,但很快地就走了。在那些時候他躺在床上常常拿一本書在看。一個老婦人在旁邊照應他。他的麵容很憔悴,隻有兩隻眼睛還在閃閃地發光。

啊,我記起了。許多的事情我都記起來了。有一次我到他那裏去。那個老婦人出去了,他獨自坐在床上。他看見我進去,竟然要下床來,卻被我連忙阻止了。

“你來了,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你,”他大聲說,一個笑容使他的憔悴的麵容顯得美麗了。他告訴我他的病已經好多了,可以勉強坐起來。他又叫我在床沿上坐下,央求我多坐一會兒,陪他談話。他說一個人躺在床上太寂寞,如果我不常常去陪他,他就會不顧病體跑到外麵去。

我和他談了許多話,我把我的工作情形告訴了他,他也講出了他的一些看法。

“姊姊,告訴我,象我們這樣的人也有戀愛的權利嗎?象我這樣把生命許給事業的人,”他突然問我,他的臉紅了。

我驚訝地望著他,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我微笑地說:“當然是有的。但是,孩子,你為什麼突然想到這件事情?”

“但是這本書上不是說‘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嗎?我想一個人既然把生命許給事業,那麼他自己就沒有一點權利。”他指著手邊的一本書,是左拉的小說。“注釋1”

“都麼你為什麼又要問我呢?”我嗤笑地反問他。

他的臉紅著,他遲疑地回答說:“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我--”他突然住了口。

我以為我明白了,便抿著嘴笑起來。半晌我才說:“你一定是愛上了誰。是嗎?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他不答話,我便接著說:“孩子,你是有權利的。你不象我,你還年輕。沒有人能剝奪你的這個權利。說‘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那隻是一句蠢話,不要相信它!”

“但是我所愛的那個人,她也有權利嗎?”他遲疑地問。他埋下頭去,不敢看我。

“為什麼她沒有呢?女人和男人一樣,”我笑著回答。我在想: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在我們的同情者中間也有幾個少女。我想可以和他發生戀愛關係的至少有三個。我便問:“是張嗎?”他搖搖頭。“王嗎?”他又搖頭。“趙嗎?”他依舊搖頭。

“我現在不告訴你,”他頑皮似地說,就把這番談話結束了。

那時候我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但是現在我漸漸地明白了。

是的,我又記起來了。另一天我走進他的房裏,他閉著眼睛在背誦一首詩。他聽見我的腳步聲便停止了。我隻聽清楚一句:

那令我生愛的人兒永不知道我的愛。

那令他生愛的人兒究竟是誰呢?我現在開始明白了。

啊,還有。他有一次在談話裏忽然正經地問我:“年齡的相差和愛情沒有妨礙嗎?”我因為馬上忙著談別的重要問題,所以並沒有回答他的這句問話。然而如今我完全明白了。

孩子,你的心我完全明白了。我這時候才知道了你的愛情,但是已經太遲了。我們連見麵的機會也被人剝奪了。

三月十二日

今天和那個奴隸談了一些話。她說她幾年前就知道我和楊的名字。她說在奴隸們中間如今提起楊的名字還有人流淚。她說起她的生活的困苦,一麵說一麵揩眼睛。我知道她的丈夫在別墅裏做奴隸;她的一個獨養子在高國占領者的大廈裏當差,但是最近突然死了。她說:“他死了也好,免得活著受罪。”

“那年發生大屠殺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我問她。

她聽見這句問話臉上現出恐怖的樣子,恰恰在這時候高國兵士在外麵大聲咳嗽,她連忙向外麵張望一下,就急急走出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房裏。

一張麵孔閃進我的腦子裏來,又是那個“孩子”。

“我們要反抗。如果反抗的結果就隻有刑場、槍彈、監牢留給我們,我們也要反抗到底。”這樣激昂的話從他的可愛的嘴裏吐出來。他站在一張條桌前麵,對著許多同情者的痛苦的、樸實的臉說話。他自己的臉被熱情燃燒得發亮。他真可愛呀!許多人被他說得流淚了。他的話一句一句地進到人的深心。

“我不要戴這奴隸的鐐銬了!我不知道你們大家的意思怎樣。對於我,與其做一個順從的奴隸而生存,毋寧做一個自由的戰士而滅亡。滅亡並不是一個可怕的命運,它比在壓迫下麵低頭、在血淚海裏呻吟要美麗得多!”

這樣美麗的話至今還在我的耳邊蕩漾。我恨不得馬上走出去,到他那裏聽他的更多的美麗的話。然而一個思想開始咬我的腦子: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看見他了。那終身監禁!

我整天沉溺在思念與回憶裏,我在思念他一個人,我在回憶關於他一個人的一切。

楊啊,原諒我,你看,我想著他就把你忘記了。難道我不應該愛他嗎?難道“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嗎?

三月十三日

昨天晚上我夢見了楊。

依舊是他的瘦臉,依舊是那一對亮眼睛,依舊是那嚴肅的麵容。

“楊,原來你還活著!”我連忙跑過去擁抱他,我高興得差不多要流眼淚。

“裏娜,不要這樣,”他說,向後退了兩步,用手阻止我前進。“現在我們中間已經隔了一個世界,我們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為什麼呢?”我失望地、驚訝地問。“難道是因為他的緣故嗎?你真以為我就有罪嗎?”我覺得我快氣得放聲哭了。

“不是這個意思。你難道忘記了你親手把我埋葬在海裏的事情嗎?我來,是來提醒你不要忘記你的誓言,不要忘記你的工作。”

“我並沒有忘記!”我分辯說。“你看我不是努力了這許多年嗎?現在我不做事,並不是我的錯,是人家剝奪了我的自由。”

“不要拿這種話辯解!我知道你在這些日子裏把一切都忘掉了!你不要騙我!”

悔恨、羞憤、痛苦一齊來扭痛我的心。我帶哭地問:“難道你到這裏來,就隻是為了來說這幾句話嗎?你再沒有別的安慰我的話?”

他並不回答,因為他已經不見了。

我醒過來,發見自己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裏。除了那兩個高國兵士的鼾聲外,四周就沒有一點別的聲音。我的眼睛是潤濕的,枕頭上有一攤淚水。我絕望地在心裏狂叫“我的楊”,再也聽不見一聲回應。

我仔細地回想,楊說得不錯,為了那“孩子”的緣故,我差不多要忘掉一切了!

我不能夠再合眼了,矛盾的思想來到我的腦子裏。我發誓要製止我的愛情,要忘記那個“孩子”。但是我又禁不住要問自己:“我們愛,我們果然就有罪嗎?”

沒有人給我回答。我的內心的呼聲在這個黑暗的房間裏抖動著,一直到天明的時候。

今天是個晴天。小鳥很早就在樹上叫起來。我走到花園裏散步,草上的露珠差不多打濕了我的腳。陽光洗著我的臉,新鮮的空氣梳著我的頭。我的手撫著淺紅的花苞和新綠的樹葉。我覺得生命開始成長了。

我在草地上默默地徘徊了許久。我差不多不用思想,我隻是靜靜地呼吸新鮮的空氣,欣賞生命的成長、繁榮。在短時間裏我竟然忘記了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而且處在怎樣的環境裏麵。

然而後來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了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就是在花園裏度過的。我父親的別墅裏的花園:草地,高樓,假山,小溪,石洞,茅亭,曲折的橋,奇異的花,長春的樹木,運動的器具,伺候的奴隸,同遊的小伴侶。

我的童年早已被我埋葬了,現在卻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又為童年時代的悲歡而感動了。那時候有一個男孩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我們同在一處的時間不過兩年,他就忽然得急病死了。我為他哭過許多次。然而不到幾個月的功夫我就忘了他。在我的心裏他就不再存在了。這許多年來我都沒有想到他。但現在他的麵貌竟然通過這些年代而毫無原因地浮現在我的腦子裏了。

為什麼他會出現呢?為什麼我會回到那被埋葬了的童年時代呢?我不能不拿這問題問我自己。我想,難道我走近了生命的邊沿嗎?我的生命之書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所以又要往前麵翻回去嗎?

我突然被一種恐怖的思想壓倒了。“活著進來,死了出去。”高國兵士曾經對我這樣說過,而且說話的人就在我的視線以內,他還時時把眼光向著我這邊射來。我明白了。我的生命之書已經翻到最後一頁了,我是走近生命的邊沿了。沒有自由的生活不就是等於死嗎?

我確實太脆弱了。在這時候,在我的四周充滿著生命的時候,我卻想到死,想到那些不愉快的事,拿悲哀和苦惱來折磨自己。這樣下去,我怎麼能夠支持著來經曆更長久的歲月呢?是的,更長久的歲月,我被捕後還不到兩個月,我在這裏還不到兩個星期,然而我就已經看出自己的脆弱了。

思想太多了,我應該使自己鎮靜下來。我應該暫時忘記我的過去的一切,讓我這脆弱的精神在大自然中陶醉一些時候。但是一看見那個垂在鐵柵門上的沉重的鎖,就不由得我不想起我的永遠失去了的自由。同時那許多被剝奪了自由的奴隸們的命運也來把我的思想占據了。

不管我的身體怎樣脆弱,但鐵柵門依舊關不住我的思想。我怎麼能忘記一切呢?尤其是在這春天給人帶來生命的時候,而我和那些奴隸們失去了自由。從來沒有一個時候,自由在我的眼前表現得這麼具體化的。但這又有什麼好處呢?這不過拿那火似的熱望來折磨我罷了。終身監禁,我永遠不能忘記的終身監禁!

三月十四日

上午來了一個意料不到的客人。這是我的父親,是的,十幾年來被我忘記了的父親。

我脫離家庭以後就不曾再見過父親一麵。我們甚至沒有通過一次信。關於家裏的事,我隻知道母親死了,她是在我漂泊的時期中死的。我不曾去信探聽母親病死的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她葬在什麼地方。我第一次遇見“孩子”從他的口裏得到母親死去的消息時,我也曾流下眼淚。但是很快地我就把她的影象忘掉了。因為工作忙碌,而且為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沒有遺憾地埋葬了母親的影象,我也不再想念那個在老年失去伴侶的父親。

然而現在父親來了,他給我帶來了許多消息。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親的影象給我從墳墓中挖了出來。

父親的確老多了。在分別了十幾年以後我幾乎不認識他了,隻有那聲音還沒有大的改變,但是它也開始在發顫了。十幾年前我和父親分別,那時候我看見一張憤怒的臉,一對發火的眼睛,一種專橫的態度。這些給我抹煞了他對我有過的一切關心,給我抹煞了我對他有過的愛慕的感情。所以我離開他好象離開了一個仇敵。而且就在今天,那個奴隸進來傳達高國兵士的話,問我願不願意和父親見麵的時候,我也是遲疑了許久才決定的。我耽心在我們父女中間會發生一場爭吵,我還把他當作一個不懂得寬恕的殘酷的人。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如今在父親的身上看見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坐在我對麵的一張沙發上。他的頭發白了,而且現出了禿頂。臉上堆滿了皺紋,兩隻眼睛沒有一點光彩。他說話的時候露出殘缺的牙齒,而且頭不住地微微搖動。他有時候抬起放在沙發靠手上麵的右手去摸他的粘著口沫的胡須,我看見那隻手瘦得隻剩下皮和骨,已經不是從前握著皮鞭打奴隸的那隻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