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裏娜的日記(2 / 3)

父親一開始就對我談起母親的死。他說我離家以後母親不住地想念我。起先她還相信我和楊同居不到一個星期就會決裂,我會受不了苦跑回家去哀求她的寬恕。她一天一天地盼望著。她常常帶笑地和父親說起我回家時她怎樣待我。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問父親:“裏娜也許明天會回來罷,她現在不知道怎樣了?”一個星期過去了,我並沒有回家。她依舊盼望著。後來幾個月又過去了,我還是不回家,她又從父親的口裏知道了我和楊過得很好,而且兩個人一起在奴隸區域裏宣傳新宗教。父親以為這樣說,就可以使她斷念了。但事實上她從父親那裏知道了我“墮落”的消息(她和父親都以為我是走到“墮落”的路上去了),她卻更加為我耽心。她屢次想和我通信,甚至想到奴隸區域來說服我回家去,但是都被父親阻止了。父親認為我辜負了他的教養的恩,認為我敗壞了他的家風,所以他不能夠寬恕我。而且同時他還盡力幫助酋長、貴族們製止新宗教的傳播,幫助他們壓迫奴隸,他把他對我的憎恨發泄在奴隸們的身上。他想這樣也許可以威脅我,使我屈服。但是這個方法也沒有用處,我不回家,母親的掛念也不會減輕。不久高國占領者的屠殺開始了,父親自然不反對這屠殺,看見奴隸區域的大火,他隻有高興,他以為他報了仇了。在大火之後他聽見楊的死訊,卻不知道我的下落。他在各處探問,都沒有結果。我失蹤了,也許死了。這個消息是瞞不過母親的,而且母親從奴隸們那裏又知道一些關於我的不真實、但又不吉的消息。於是母親病了,父親知道她的病源,但是他的勸慰並沒有一點效果。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她這樣支持了幾年,終於得到消息:我被高國兵士逮捕而且秘密處了死刑。這個消息是奴隸們告訴她的。父親雖然向她說明我並沒有死,但是她不肯相信。她幾次夢見我穿著血衣回家向她訴苦,醒來放聲大哭,她說我一定死了。這個打擊對於她是太大了,她的病弱的身體實在受不住。於是在病榻上纏綿了一個多月以後,她就“跟著她的女兒去了”(父親說她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她的痛苦是很大的,在那些日子裏,好象有一種思想在折磨她。她常常表示後悔,說當初不該讓我脫離家庭,她甚至獨自說著對我道歉的話。

父親說到這裏,已經費了不少的時間。這種敘述並不是容易的事。中間他曾經停頓了幾次,去揩眼淚。最後他忍不住就讓他的淚珠沿著消瘦的麵頰流下來。他微微閉著眼睛,呻吟似地喘著氣。

在他敘述的中間,我不住地咬著嘴唇皮,為的不要流出眼淚,發出哭聲。但是我失敗了。我終於抽泣起來了。

我的母親因為我的緣故受到這麼大的痛苦。她這樣關心我的安全,她這樣表示對我的慈愛,而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我至今還把她當作我的一個仇敵。現在在她死了以後,在我不能夠對她做出任何一件事情來表示我的感情的時候,她的真麵目才清楚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可是太遲了。一座墳墓埋葬了她,一所花園埋葬了我。我們連互相了解的機會也沒有。

我的事業已經完全破碎了,我的同情者甚至出賣了我。奴隸們在呻吟,占領者和剝削者在歡笑。母親永遠閉了眼睛,父親無力地躺在沙發上喘息。而我,我在失去了一切的希望以後,我隻有痛哭!

是的,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我拿什麼來抵抗悲哀的打擊呢?事業嗎?信仰嗎?複仇的思想嗎?在這生命的廢墟上麵,隻剩了一些斷壁頹垣,已經不能夠給我遮避風雨了。所以在短時間以內,我隻有讓我的眼淚狂流。

我和父親對哭了一會兒,現在我們又是父女了。從前的一切完全成了過去的陳跡。我在他的身上似乎又找回來了那個愛我的父親。他又用溫和的調子繼續說話。他說自從母親死了以後他的生活變得非常寂寞。他曾經一度和一個少婦結婚,但不到兩年妻子有了情人,跟他離了婚遠走了。從此他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過去的創痕開始在他的心上潰爛。他的生活變得愈加單調了。他的健康突然壞起來,在一年內他好象老了十年。精神上的折磨是很難堪的。物質上的享受對他也不能夠有什麼幫助。他一天一天地在苦惱中挨日子,挨過了這些年代。於是一個希望來了。他知道我回來而且被捕了。

他便對自己說:“你不能再遲疑了。免得做出一件遺憾終身的事!”我的事情本來已經絕望了,靠了他的力量,我居然有了一線的生機。他設法把我從那個窄小的囚室送到醫院去就醫,然後又送到這個地方來。自然這一切都是高國占領者執行的,但這是他奔走的結果。

他又說他可以馬上救我出去,讓我重回到自由的人間,重回到親愛的家庭,隻要我答應寫一張悔過書,擔保我以後不再有反抗高國占領者的行動,隻要我答應跟著他回家去繼續過從前那樣的生活。他求我這樣做。他說他活著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要求我去陪伴他,使他的最後的日子過得快樂。他說,他已經明白了從前的錯誤,而且為這錯誤身受了痛苦,他要求我原諒他,他希望我念著父女的感情,暫時為他的緣故放棄我的信仰。他又說,他辛苦了一生,積蓄了現在的這一份產業。他現在老了,不久就要撒手放棄它,他要求我回去,承繼他的全部財產。他又說,我已經吃夠苦了,而且在到處奔走活動了這許多年以後,我也算是盡了我的責任,現在也應當休息了。

他說了以上種種的話。他的態度很誠懇。現在他和我談話,不象父親和女兒,倒象兩個親密的朋友。他的話句句我都昕進去了,然而我不能夠馬上回答一句。我的心亂了。

在多年的分離以後他第一次到我這裏來求我原諒他,他懷著一顆空虛的心到我這裏來尋求一點安慰。我無論如何不能夠斷然拒絕他,我不能夠嚴厲地對他說:“去,我不要再見你,我沒有你這個父親。”這時候我隻有一個思想,我隻想到這許多年來他所受的痛苦,我隻感到對他的同情。

“裏娜,回去罷,父親愛護你,父親也需要你的照應。回去罷,你看,你也比從前瘦得多了,你應當好好地在家裏休養!”父親含著眼淚用激動的聲音說,他站起來輕輕地撫著我的頭發。“不要再信賴你那些同情者了。他們是不可靠的,你被捕不就是因為他們裏麵有人告密嗎?回去罷,隻有父親會愛護你。你還記著從前的事嗎?不要提它了,我現在已經後悔了。”

他的話說得非常溫和,而且很可憐,但是對於我卻好象是針刺一般。我找不到什麼來防禦它們。我希望他安靜地坐下來不要再說這類的話;我希望他和我談一些別的事情;我希望他或者變換一個態度,他不來求我原諒,卻來責備我,或者象仇敵一樣向我挑戰。因為這樣我便不會感到躊躇,我可以采取一種斷然的行動來對付他。但是現在我卻站在十字街頭了。我隻有兩條路:不是答應就是拒絕。

答應嗎?我不能夠。不管我怎樣地沒有活著出去的希望,不管我怎樣孤寂地躺在這裏等死,不管我的事業怎樣不會完成,我的努力怎樣徒然白費,不管我的同情者怎樣地不可靠,然而我不能忘記我的血的誓言,而且不能夠在作了那樣的誓言以後再向高國的占領者低頭,寫封悔過書來懺悔過去的行動。事業,毀壞了;信仰,幻滅了;複仇的思想,成了渺茫的夢。但是這顆心是不能夠死的。如果我能夠出去,重回到自由的人間,那麼我的第一個行動就是繼續宣傳反抗的新宗教。為了個人的安全而犧牲信仰,我是不做的。我把這個意思告訴了父親。我還說:“父親,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在分別了十多年以後,難得有這次會麵的好機會。我們應該談些快樂的事情,為什麼盡說那些使人流眼淚的話呢?”

父親聲音戰抖地說:“裏娜,不要拒絕我這個最後的要求。你要知道我費了大力才得到這樣的一個機會。要是把這個機會放過,我們以後就永沒有再見麵的日子了。你會在這裏憔悴到死,沒有人過問;我會在家裏臥病呻吟,沒有人安慰。我會想念你,一直到死我都喚著你的名字。你在孤寂中也會想念我,但是我的喚聲你永遠不會聽見。我們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地折磨自己呢?裏娜,你多想一想,因為你的一句話就會毀壞我們兩個人的幸福。裏娜,回家去罷,你父親懷著熱烈的心在歡迎你。我一生隻向你要求這一件事,你不要拒絕我罷。你看,我已經不是從前那樣的人了,我是這樣病弱,這樣衰老!”

對於這樣的話,我拿什麼來答複呢?我知道父親沒有說一句假話,我知道他這時候恨不得把整個心剖給我看。我覺得我差不多完全了解他了。他和母親隻生了我一個孩子。他們把整個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們依照他們的信念教養我,盼望我成為一個他們理想中的幸福的女人。然而結果我拋棄了他們,沒有一點留戀,把他們十幾年來的希望破碎得幹幹淨淨,給他們留下孤寂和思念。母親被這孤寂和思念折磨死了。父親也因為這孤寂和思念而病弱、衰老到現在這個樣子!我所帶給他們的痛苦太多了。我今天還忍心在父親的憂愁杯裏加上最後的一滴麼?我在跟我自己掙紮,我迷惘似地說:“我不能,我不能。”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夠再違拗父親的意願。

父親卻以為我表示拒絕,他悲痛地說:“裏娜,為什麼不能夠呢?這是我最後一次對你的請求了。你會了解父親,你會知道父親現在怎樣地愛你,而且他已經為你貢獻了很大的犧牲了。難道你連一份悔過書也不肯寫?你為什麼不肯暫時放棄你的信仰呢?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時間為你的信仰努力,可是你不久就會失掉父親了……”

“父親,父親!”我突然悲聲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說這些話了。你要求我做別的任何事情都可以,隻是不要叫我寫悔過書,不要叫我犧牲信仰。別的一切我都可以犧牲。原諒我罷,我隻有這個不能夠犧牲,因為我正是靠著它生活……”

“裏娜--”父親剛剛開口又被我打斷了。

“是的,我願意回到家裏去,同你過活,照應你,接受你的愛護,”我繼續說下去。“是的,我很願意這樣做。但是為了這個緣故,為了個人的安全,要我犧牲信仰,我不能夠做。我不是一個卑怯的人。”

“裏娜,”父親絕望地叫道。“你就一點也不顧念到我的處境嗎?”

“父親--”但是我又突然改變了語調:“我不能夠做那種卑怯的事。即使是別人出賣了我,我也不能夠出賣自己!我不能夠寫悔過書來換取我的自由。”

“但是為了我的緣故,你也不肯做嗎?”

“不能夠,”我突然恢複了勇氣地說。“我不能夠在高國占領者麵前低頭,而且我無過可悔,因為我並沒有走錯路。”

“裏娜,你且想一想,坐在你麵前的是你的父親,他現在帶著垂死的身體,懷著深切的慈愛,來哀求你的原諒,哀求你為他做一件小小的事,哀求你回家和他一起過安靜的生活。你竟然忍心不答應他,使他孤零零得不到一點安慰、回去悔恨痛苦地死在家裏嗎?不要做得太殘酷罷。”

“不能夠,我已經決定了。”我還想說話,但是悲痛堵塞了我的咽喉。我在吞食我的眼淚,我覺得我的勇氣又消失了。我蒙著臉,不讓父親看見我的悲痛的表情,同時也不要看見父親的悲痛的麵容。

“裏娜,這不僅是為著我的緣故,而且也是為著你的緣故。我更關心你,你比我更需要幸福,更需要自由。你不能夠把你的青春埋葬在這裏麵,你不能夠使你自己腐朽在這間囚室裏。你應該回去,回到生活裏麵去。”

我不能夠回答他,我差不多支持不下去了。

“去罷,跟著我回去罷,不要遲疑了。”父親站起來走到我的身邊,溫和地撫著我的頭發。我猛然不顧一切地抬起潤濕的臉,用我的淚眼望他。許多不能夠用言語表示的話都在我的臉上表現出來了。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懂得了我的意思。我隻覺得兩三滴淚珠從他的臉上流下來到了我的麵頰。他搖著頭接連地歎了幾口氣。

我依舊不說話,隻用手按住胸膛,因為心裏被什麼東西絞痛著。這時候外麵響起了歌聲和笑語,是高國的兵士在唱歌。

“不能夠,我不能夠回去!”我突然進出這句話來。我掉開頭,掙脫父親的手。我站起來,走到床前,躺下去,不再作聲。

父親在房裏踱了幾步,然後慢慢地走到床前,說:“我已經在家裏給你預備好了一切:你的房間,你的衣服,你的東西。那一切我都給你保存得很好,跟從前沒有兩樣。它們都歡迎你回去。還有那些奴隸,你從前對他們都很好,他們也都記掛著你。”

我把臉掉向裏麵,不讓父親看見。我不回答他,好象沒有聽見他的話一般。父親又開始在房裏踱著,他的緩慢無力的腳步聲時時打在我的心上。

“裏娜,”他忽然停住腳叫我,我用力咬緊牙齒,不發出一聲回應。

“你決定不回去嗎?這件事情就沒有挽回的餘地嗎?”

我隻含糊地說了一句:“不回去。”

“那麼我回去了。以後我們就沒有見麵的機會了,”他用悲愴的語調說。“如果你以後改變了心思,請你設法通知我。我還是一樣地歡迎你,愛護你。”他最後又加了一句:“隻是恐怕我不會活到那個時候了。”

我依舊不回答,我極力在壓製我的悲痛。時間過得很慢。

“我去了,”父親終於說了這句話。“你以後好好保重。如果你不改變心思,我就再沒有機會來看你了。”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並不從床上起來。

“裏娜,我去了,”他又重複說了一句,聲音更無力。但是他並不走。

又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他第三次說:“我走了。”他卻走到我的床前,伸出手最後一次撫摩我的頭發,這一次摩得很久。我突然記起了,這樣的撫摩在他並不是第一次。從前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他常常抱我坐在他的膝上,他一麵這樣撫摩我的頭發,一麵告訴我種種有趣的故事。在那個時候除了母親而外,父親就是我的唯一的親人,不僅是親人,他還是我的唯一的偶像。這許多年代象惡夢一般地過去了。如今我們父女又回到了那同樣的境地。他依舊是他,我依舊是我,然而我竟然不肯答應他的要求,我拒絕他象拒絕一個仇敵!

我突然站起來,但是父親已經向外麵走了。

“父親!”我吞著眼淚用力叫。我向門口奔去。

父親的身子又在房裏出現了。他的臉色蒼白,頭微微搖動。眼角和胡須上麵都有東西在發亮。

“裏娜,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是不是你改變了心思願意跟我回去?”他的聲音裏戰抖著喜悅與感動。他向我伸出一雙手,好象歡迎我一般。

我呆呆地站著不動。我躊躇著,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我害怕他誤會了我的意思。突然一種感情壓倒了我。我不再思索。我向他奔過去,我跪倒在他的麵前,抱著他的腿,讓我的眼淚暢快地流在他的褲子上。我喃喃地說:“原諒我,原諒我。”

這時候對於我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不知道父親說了些什麼話,或者做了些什麼事。隻有在我覺得眼淚幹了時,我才站起來。我極力裝出鎮靜的樣子對他說了一句:“我再沒有話了。”我要掉過身子,卻被他握著我的手臂。他溫和地理順我的亂發,揩掉我的臉上的淚珠。他問:“你保得定將來就沒有一點悔恨嗎?”

“我自己選定了這條路,我自己摘取了痛苦的果實,我當然不會有一點悔恨。隻是--”我突然咽住了下麵的話,因為我覺得再沒有和他細說的必要了。我們是兩代人,即使相愛,卻也無法了解。我希望他在這裏多留一會兒,但是我又希望他馬上離開,因為看見他的衰老而悲痛的麵容隻有使我心痛。

他終於去了。我送走了他,好象埋葬了一個充滿了痛苦與美麗的回憶的時代,這個時代是剛剛被發掘出來的,可是我如今又用這許多天來的悲痛把它埋葬了。

我注意地聽著他的腳步聲,好象在重溫過去的舊夢。等到後來那聲音消失了而另外響起高國兵士的靴釘聲時,我才醒過來。我跑到床前,伏倒在被單上麵,我把一個枕頭都哭濕了。

傍晚時分那個奴隸送飯來,才把我叫醒。我叫她把餐具收回去,我今晚不想吃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