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疲倦,但是我覺得暢快。在流了這麼多的眼淚以後,這許多日子來的陰鬱的思想都煙消霧散了。父親雖然給我帶來悲痛,但是我並不後悔對他談了那許多話。有了這一次的會麵,我才可以毫無遺憾地把過去深深地埋葬了。在經過這樣大的紛亂以後我的心又恢複了平靜,就象暴雨住後的天空一樣。
我想,這個晚上我一定不會有夢。
三月十六日
我說過不再想念父親了。但是他的影象又來到我的腦子裏。他是那麼病弱,那麼衰老。他的確需要人照應。
“你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獻給事業呢?一個人為什麼一定要有信仰?你看你從它得到了什麼呢?”仿佛從父親的口裏吐出來這樣的話。
我從信仰那裏得到了什麼呢?我得到的是很多,很多。我一個脆弱的女人,居然有力量忍受那一切的困苦,居然有力量經曆那一切的失敗,而且如今就躺在這裏守著我的生命的廢墟哀哭的時候,我還有力量拒絕父親的要求。信仰究竟給了我什麼呢?是的,它給了我痛苦。但是這痛苦就是力量。從這痛苦中我改造了自己,我現在變成了一個另外的人,一個可以使高國占領者戰栗的人。我已經達到夠高的高度了。我把自己獻給事業,我從事業那裏又得到了豐富的生命。單就脫離家庭以後這十幾年來我的生活來說,我也無疑地要比父親強多了。
然而我又不能不想到父親的生活,想到母親的死亡。是的,我帶給他們的痛苦的確太多了。但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我拿事業和父母比較,我選取了事業。我把眾人的痛苦放在一兩個人的痛苦之上。所以我毅然地拋棄了父母,沒有一點悔恨,而且同時還拿我自己的痛苦來報償他們。我是用盡我的力量了。我的生活的鬥爭的確使我熬盡了心血。父親,原諒我罷。我又一次在這裏求你的寬恕了。
三月二十日
我昨晚夢見那個“孩子”。他在我的旁邊念著那首詩。
那令我生愛的人兒永不知道我的愛……
“孩子,我知道,你是指的誰。”我帶笑地說。
他的臉馬上漲紅了,他激動地說:“你不會知道的,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你為什麼還要隱瞞呢?那人兒不就站在你的麵前?”我抿著嘴嗤笑說。
他的臉突然發亮了。他的臉變得更美麗。
“來罷,她在等侯你。”我把手臂張開,他果然跑到我的麵前,跑進我的懷裏。我抱著他,他也抱著我。我們狂吻著,我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差不多溶化在熱愛裏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鬆了手,放開我。我注意地看他的臉。我忽然發覺那是楊的麵貌。
“楊,是你?”我驚疑地叫起來。我呆呆地立著,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然是我,”楊嚴肅地說。“裏娜,你不能夠忘記我。我要永遠跟著你。”
“那‘孩子’呢?剛才他還在這裏!”我悲痛地說。“你為什麼這樣對我說話?難道我就有罪嗎?”
“你們愛,你們是沒有罪的。但是那個‘孩子’已經死了。我跟著你,是要你不要忘記你的誓言。”
“那個‘孩子’,他死了?”我絕望地大聲說。
“是的,他死了,他們把他殺死了。依舊是高國占領者幹的事!我們太遲緩了!你太遲緩了!”楊冷酷地說。
我的“孩子”死了!希望完全破滅了!整個世界好象都沉溺在黑暗裏麵。
“你應該加倍努力地工作,”楊冷靜地繼續說。
“加倍努力地工作?我躺在這個囚室裏,能夠做什麼呢?我的力量已經竭盡了,”我悲痛地答道。“我永遠不會實踐我的誓言了。我不能夠建立自由的國家,我不能夠實現新的宗教。那麼,還是請你來實踐你的約言罷。你馬上就來鼓動海,使海怒吼起來,淹沒掉整個奴隸區域,淹沒掉整個島國罷。那‘孩子’死了,全部的希望都消失了。我不能夠再生活下去了。”
“裏娜,你聽你在說些什麼?”楊溫和地哂笑起來。“難道你沒有那‘孩子’就不能夠生活嗎?但是你沒有他,你已經過了很多、很多的年代了。你應該知道人並不單靠愛情生活,而且今天許多人都生活在困苦和屈辱裏,他們一生得不到愛情。這樣的人是很多、很多的。”
“他們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躺在這裏不能夠做任何事,我現在需要的是愛情。”
“愛情?我不是把它給了你嗎?”他的陰沉的臉突然亮起來、他的麵容在發光,他的聲音裏抖動著熱情,恰象他第一次向我敘說愛情時那樣。我又找回來我的楊了,是那個把我從別墅的墮落生活中救出來的楊。“那麼,你現在把它怎樣了?你為什麼還需要新的愛情?你就不記得從前的那些日子?在你的心裏愛情已經死了!因為你現在並不需要它。你現在需要的是勇氣。”
我沒有說話,我的眼前好象展開了一幅銀幕,在銀幕上接連地映出來我和楊兩人的種種事情。我覺得我還是在他的愛情的擁抱裏。
“你還應該生活下去,”楊接著說。“我還得讓你再試一次,也許這是最後的一次了。如果你再失敗,那麼我就來代替你,我要使海怒吼起來,淹沒掉整個的島國。但是你應該再試一次。”
“我不要再試了,你讓我跟你去罷,”我緊緊抱著他哀求道。我害怕再失掉他,我害怕他再拋棄我,讓我一個人腐朽在孤寂的囚室裏。“我不能夠讓愛情死掉,沒有它我就不能夠生活。我願意跟你去,到那海的墳墓裏去。”
“裏娜,你不能夠跟我去。你還應該再試一次,那最後的一次!也許你會成功……”他掙脫我的懷抱走了。
我醒過來,我抱著被單的一角。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屋子裏抖著灰白的光。沒有一點人聲,沒有一個人影。高國兵士也不發出叫聲。一切都死了。隻有我還活著。
是的,我還活著,活著來試那最後的一次。我想這一次我要把生命拿來作孤注一擲了。但是我的眼睛為什麼會潤濕呢?難道是在哭我自己,哭楊,哭那“孩子”?
楊死了,那“孩子”也死了,我自己也快死了。
但是一張可愛的臉閃進我的腦子裏,他在說:“我沒有死!”
天明了,奴隸給我送早餐來。我問她關於“孩子”的事,她完全不知道。後來被我問急了,她才告訴我,上個星期高國兵士在奴隸區域裏殺了幾個我的同情者,她不知道我的“孩子”是否在內。
她的話自然不會假。無疑地我的“孩子”死了。他在同情者中是最努力的一個,當然不能夠避免這樣的災禍。
死了!一把刀,許多滴血。於是一個可愛的年輕的生命就滅亡了。
每個人都要死,但是他們不能夠在死後爬起來去和所愛的人抱吻。血蒙在生人的眼睛上,使眼睛生出火來。
那“孩子”不會再在我旁邊念“那令我生愛的人兒永不知道我的愛”的詩了。我也不會再看見他的可愛的麵孔了。血蒙住我的眼睛,我隻看見一片火光。那是複仇的火。
楊說得不錯,我的愛情已經死了,我並不需要它。我所需要的是勇氣,複仇的勇氣。
每個人都要死,但是我要活,活著來試那最後的一次。那一次我應該成功了,因為總結算的時期到了。
我仿佛在翻一本賬簿:許多槍子,許多炮彈,許多飛機,許多炸藥,許多火花,許多把刀,許多根皮鞭,許多肉體,許多生命,許多滴血,許多廢墟。現在是總結算的時期了。
我需要著勇氣,來投下那最後的判決。
我不能夠放過最後一次的機會。
三月二十二日
花園裏展示著更豐富的生命,而我的房裏卻隻有孤寂。我好象已經把一隻腳踏進墳墓裏麵去了,還回過頭來看那個熱鬧的世界。這是一個何等痛苦而絕望的掙紮。
自由成了渺茫的夢。我的青春眼看著就要完結了。而那總結算的時期還沒有來。
那個時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來呢?我安慰自己說:“等著罷,你還應該忍耐。”
但我禁不住又要問。“我是在拿忍耐來騙自己嗎?”
一張嚴肅的麵孔出現了,接著又是一張熱烈的臉。我連忙按住胸膛,接連地說:“你還應該忍耐。”因為實際上我已經不能夠忍耐了。
我也許還缺乏勇氣。但是我有肉,有血,有感情。我不能夠在萬物開始繁榮的季節中讓自己腐朽在這裏,不做任何事情。
三月二十四日
父親來了一封信。他說他已經躺在病床上不能夠動彈了。
他的話自然是真的,因為信箋上麵除了簽名外,便沒有他的筆跡,而且那簽名也是難辨認的。
他說他活著的時間恐怕不會久了,所以他一定要寫這封信給我。他不能夠奪去我的最後的一個機會,因為他一死,就不會再有人來援救我了。
他很想和我再見一麵,他希望我記住前次他勸告我的話。他要求我回家去看他,和他在一起度過他的最後幾天的光陰。他希望我不要拒絕他的這個小小的要求。
他又說,我離開他以後,這十多年來他的生活已經夠痛苦了。如果我還多少同情他,憐憫他,就請我馬上寫好悔過書,拿去向高國占領者換取我的自由,換得自由好回家去和他見麵。
他最後說,他隨時都會死,他恐怕這封信送到我的眼前時,他已經不能夠呼吸新鮮的空氣了。但是他的最後的一念還是在我的身上。他一定要知道我已經獲得了自由和幸福,他才能夠瞑目。因此他希望我無論如何不要拒絕他的要求。
父親的信就這樣地完結了。我讀著它,好象在重溫那連續的舊夢。
但是許多的景象很快地過去了。我依舊坐在這孤寂的房間裏。桌子上放著父親的來信。信箋上似乎現出他的衰老、憔悴的麵容。
我們好象相隔得這麼近。然而在我們中間卻隔著一堵無形的牆。我要去抱吻他,但是什麼東西攔住我。我在跟它掙紮。我終於絕望了。
是的,我絕望了,絕望地明白了。我們是被判定了永遠分離的。我把自己獻給事業,拋棄了父母,走我自己所選擇的路,在痛苦中找尋生命。甚至在今天,在一切希望都消失了以後,我依然沒有悔恨。而且就這樣我還不是第一個人。在這時候,在這島國裏,在奴隸區域裏,不知道有若幹人被逼迫和他們的父母分離,不知道有若幹男女在思念他們的失去了自由的親人。那麼我有什麼權利來抱怨這個命運呢?
“父親喲,請原諒你的女兒,她不能夠回家看你。她寧願被那愛慕你的思念折磨到死,她寧願以後再經曆更慘痛的歲月,但是她不願背棄了信仰寫悔過書來換得自由,換得自由過以前的那種貴婦人的生活,”我的回信開始這樣說。
接著我便解釋我不能夠回家的理由,我還解釋我過去的努力的意義。我又說明奴隸們的困苦需要向做父母的討去他們的唯一的女兒。我又肯定地說我的命運是順著我的信仰自然得到的結果。
最後我引用了蘇菲亞“注釋2”在登絞刑台前寄給她母親的信裏的話:“我希望你會安靜自己,你會了解你的女兒的這點苦心,請不要為我的命運悲傷罷。請你寬恕我做了使你悲傷的事,不要多多責備我。”
信送出去了。我不能夠想象父親讀到它時會有什麼感想。但是我相信他會讀出眼淚來,因為我已經把淚珠灑在信箋上麵了。
我又一次想起了楊在夢裏告訴我的話。他說得不錯。我不需要愛。愛隻有使我痛苦。
三月二十五日
天落著雨。我推開窗戶望,花園裏好象被一種悲哀的網籠罩著。一陣風向我吹來。我覺得冷。周圍的一切都帶了灰暗的顏色。生命開始被摧殘了。
我在房間裏,站在窗前,顯出十分無力的樣子,什麼事都不想做。我想,難道我又病了嗎?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心情?
我太脆弱了。如果我終於得不到自由,而永遠腐朽在這裏,那麼我真是太脆弱了!
三月二十七日
父親的消息來了。
這不是父親的信,這是別墅裏的總管寫的,大意說:“你的父親已經在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五點鍾去世了。”
一個大的打擊落在我的頭上。父親死了!他連讀我那封最後的信的機會也沒有!
死了!這時候對於我什麼都死了。在短時間裏我竟然疑惑我自己是不是也在墳墓裏麵。
我曾經埋葬了一個過去的時代,我最近又把它從墳墓裏挖出來。但現在我要把它完全埋葬了,永遠地埋葬了。
我這一次並不吝惜我的眼淚,因為我想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的痛哭了。我用眼淚來埋葬,我埋葬了母親和父親,同時我也埋葬了楊和那個“孩子”,還埋葬了那些同情者。
如今,在這世界裏,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沒有母親,沒有父親,沒有愛人,沒有同情者。我有的是事業,是工作,那複仇的工作。
三月三十日
我在憂鬱中過了兩天。在這兩天裏我沒有笑過一次,我也沒有說別的話,我隻是不斷地自語著“複仇”。我在想複仇的方法。
沉重的鐵鎖依舊垂在柵門上,它阻撓了我的整個計劃。但是我並不灰心。
我對自己說:“你現在還會有什麼顧慮呢?你已經經曆過了種種的生活,隻是沒有經曆死。那麼就去嚐試一次死的滋味罷。這也強似腐朽在這裏!”
然而我怎樣去嚐試呢?
四月二日
我怎樣去嚐試呢?這幾天來我反複地這樣自問,我卻找不到一個明確的回答。
但是希望來了。
那個奴隸秘密地給我帶來一封信。這是我的“孩子”寫的。
姊姊--我還活著。我已經想出了好辦法,這幾天內就會給你帶來自由。你等著罷,信任我象你從前那樣。--你的孩子。
這封短信給我帶來了大的快樂,不僅是快樂,它還給我帶來希望,帶來生命。
“孩子”還活著!我早已相信他遇害了。他還活著!他還要來救我!他說已經有了好辦法,而且就在這幾天內……
這封信的確是“孩子”寫的。我認得他的筆跡。他要給我帶來自由。是的,我信任他象從前那樣。
但是他怎樣能夠和我通信呢?他用什麼方法使那個奴隸願意給他傳信呢?我絮絮地問那個奴隸,她一定不肯說。
周圍的一切景象在短時間裏完全改變了麵目。今天是一個晴天。花園裏到處照著陽光,到處充滿著生命。窗戶開著,我倚窗望外麵,溫和的風撫著我的臉。
我在窗前立了許久。我的眼睛望著遠處,望著那自由的幻景。我差不多忘記自己是在這個不自由的地方了。
我覺得身子變得輕快多了。那些過去的陰影逐漸離開了我。我在自己的身上發見了新的生命。
沒有悲哀,沒有回憶。我隻有快樂,隻有希望。
四月四日
沒有一點“孩子”的消息。我還是在這個房間裏。鐵柵門上依舊垂著沉重的鐵鎖。但是我並沒有絕望。
是的,我並沒有絕望。雖然自由的渴望在我的心裏燃燒,使我不能夠忍耐。但我還是很安靜的,因為我信賴那個“孩子”。
一張圓圓的臉,一雙發光的眼睛,一張表示有決心的嘴,嘴裏說:“等著罷,信任我象你從前那樣。”
是的,“孩子”,我要等著,我要等著你給我帶來自由。我信任你。
沒有悲哀,沒有回憶。我隻有快樂,隻有希望。
我等待著。我充滿了希望,充滿了信仰。
過去的陰影死了,一切的苦難都跟著死了。我還活著,活著來翻開我的生命的新的一頁,來達到那最後的勝利!
四月五日
自由,難道世間還有比你更美麗的東西嗎?
“注釋1”指左拉的長篇小說《萌芽》(《Germinal》。
“注釋2”蘇菲亞別羅夫斯卡雅:參加暗殺沙皇亞曆山大二世的計劃的民意社女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