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坐在天台邊的蒲團上,慢慢引導自己進入冥想,沒有內心慌亂的預兆,這隻是一個同往常一樣難挨的夜晚。
夢境也和往常一樣出現了。
百裏漂浮在一片沒有邊際的黑色大海上,麵朝深不見底的海水,他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能清晰地感覺到海水的浮力。他雖然很想把頭從海水裏抬起來深呼吸一下,但是他做不到,隻能盯著黑暗的水下。
水裏有一個男人,全身發著微光,他昂頭與百裏對視。百裏甚至能看清他挺直的鼻梁、深邃的眼睛,嘴唇薄得像是用雕塑刀刻出來的。
男人向上緩緩伸出手,用眼神乞求百裏拉他一把,他就快要淹死了。
百裏竭盡全力想去救他,可是巨大的浮力讓他無法向水下前進一厘米。男人越沉越深,終於被沒有一絲光線的海水全部吞沒。
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間,他掙紮著抬起頭看了百裏最後一眼,眼神裏充滿了陰鬱和怨恨,同時,一陣無力的低語穿透海水,在海麵上低響。
“讓白晝開始的早晨就該降臨了……”
百裏猛然驚醒,對著天空大口大口地喘氣。他從蒲團上站起身,找紙巾擦幹脖頸後的冷汗。
他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在重慶的那場催眠結束後,他就知道那個經常闖進他夢裏的男人是誰了。
房間裏的機密電話突然響了。
機密電話是專屬於心靈會高級成員的通信設備,大家把它戲稱為“黑火柴盒”。發明這種有著黑色方形金屬外觀的移動電話就是為了在傳遞信息的同時最大限度地保守秘密,並且,“黑火柴盒”隻能用於成員之間的呼叫而無法當作普通電話來用。
百裏回到屋裏,盯著這隻沉默了很久的“黑火柴盒”,有些錯愕。
會是誰?他拿起電話,金屬機身上的冰涼感猛地鑽到手心裏去,心底同時騰起一陣驚恐。
電話屏幕上顯示出一串隨機字碼,這又是“黑火柴盒”的特殊功能:電話所有者都有一個專屬的字碼,需要通過專門的破譯係統才能解讀出來電人。
百裏能感受到脈搏的跳動頻率加快,現在尚且不知道是誰打來的,但隱隱有種預感——出事了!
他禁不住看向床頭那張研究隊臨出發前拍的合影——他們去中國後,百裏走到哪兒都帶著這張照片。
微顫的手指按下接聽鍵,電話通了。
聽筒裏隻傳來一陣哧哧的電流聲,很微弱。百裏趕緊按下錄音鍵,生怕錯過什麼。
電流聲持續了半分鍾,突然傳出細微的話音,有人在電話那頭說話了。
剛開始雖然聽不清對方具體在說什麼,但能聽出是在一字一頓地反複念叨著六個短音節。
百裏屏住呼吸,回過身關緊背後的大落地窗,這時候不能有任何聲響幹擾了這個至關重要的電話。
另一頭的人重複那六個短音節足足有一分鍾,而且每次都是先說完三個音,做一個時間很短的停頓,再接著說後三個音。最後似乎因氣力不支而停止,電話隨之掛斷。
在最後一秒鍾,百裏聽清了,那是兩個獨立的詞組!
他回過身找出隨身攜帶的記錄本,用他所想到的最簡單的方式把對方反複說的兩個詞組記錄下來。
本子上多出了三個漢語拚音“jiɑ”“le”“bi”,“mɑi”“zhe”“lun”。
已經開出很遠了,男人還是忍不住去看後視鏡,那片安放祭品的森林早已消失在視野之外,他卻意猶未盡。他現在特別能夠理解那些藝術家在完成一件傑作時是什麼心情。
藝術家的工作是創造,而他是在毀滅,但誰說毀滅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創造呢?
“大破大立”,這是那個中國來的催眠師教給他的。
男人忽然很想放聲大笑,這一刻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隻是還有別的工作要做。
他強忍住笑意,扭頭看了看副駕駛座上的牛皮紙袋子,以及旁邊那把血跡未幹的折疊刀。
海風在沿海公路上嗚咽,遠處依稀可見舊金山市射向天空的光束在男人看來,那是幾百萬隻草履蟲在一座燈紅酒綠的廢墟裏狂歡。
世俗的人類永遠不知道現在的他們猶如單細胞生物一樣低級,也不會知道一個文明盛世即將來臨,縱然在此之前總得有犧牲,但這點代價還是值得付出的。
男人點燃一支煙,無比愜意地沉浸在自我的喜悅裏。
手機振動起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不用看,他知道是誰打來的。
“先知,我們已經邁出第一步了。”他恭敬地對著電話說。
“唔,”聽筒裏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我們沒有退路了,亞瑟,你害怕嗎?”
亞瑟把煙扔出窗外,興奮得差點笑出聲來:“如果說有讓我害怕的東西,那就是我們的進展太過緩慢了些。”
“很好,”先知說道,“那麼,開始第二步吧,你知道該做什麼。”
亞瑟的眼角瞥向旁邊的皮包,回道:“我知道的,先知。”
“孩子,你的名字會被曆史銘記的。遲些我再聯係你。”先知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誰說不是呢?”亞瑟收起笑容,把手機放進懷裏,加速向馬林縣駛去。
他的另一隻手撫摸著身旁的皮包,仿佛能感覺到包裏的東西騰起了焚毀索多瑪城索多瑪城:《舊約·創世紀》中記載的罪惡之城,上帝降下天火將其毀滅。的審判天火。
塞勒涅心靈會應該是全美,乃至全世界最特別的機構,即使在心靈會內部也很少有人說得清這個機構的性質。說它是官方組織,它又絕不隸屬於任何國家政府;說它是民間學術團體,它又有國際效力上的立法權和司法權,甚至還有一定的調查和拘捕權力。1932年,《國際催眠法規》由塞勒涅心靈會確立並頒布時,世界各國的政府都選擇了支持這一法案,所有催眠師,或者說所有有能力的精英催眠師都必須遵守。事實上,從1929年,赫寧·塞勒涅教授從歐洲來到美國,並獲得華盛頓方麵的支持,從而成立塞勒涅心靈會開始,這個機構的神秘麵紗就從來沒有被揭開過。
百裏途瞥了眼手表,此時是舊金山時間淩晨1點47分,他加快車速,用了二十五分鍾跨過金門大橋,趕到坐落於馬林縣的赫寧莊園。
這裏作為心靈會總部已經八十年了,十二座法國古典式風格的高大建築規則地散布在美洲香槐林裏,分屬心靈會的十二個部門。百裏把車開進莊園大門,經過廣場上那座月神塞勒涅塞勒涅(Selene):塞勒涅是古希臘神話裏的滿月之神,在古希臘的巫術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當時的人們相信月神塞勒涅是萬物靈魂的載體。的花崗石雕像,直奔最北端的安全部。
在淩晨灰蒙蒙的霧靄中,沿路的高樓猶如僵立的提坦巨神,瞪著打擾睡夢的人。
百裏的腦海裏回響著電話裏奄奄一息的說話聲,眉頭擰成一道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