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的中國人的文學概念裏,散文是相對於詩詞而言的另一文學正宗。從人們爭說的司馬遷《史記》為無韻的《離騷》,一直到千古傳誦的唐宋八大家的皇皇巨著,都被納入這個散文廣義概念之中。
可能新文學運動的創始人,很大程度上接受了西方文學的影響。十六世紀後期,法國作家蒙田,創造了一種用以直接表達作家個人經曆和見解的隨筆以後,二十世紀初葉,中國開始用白話文寫作的作家,便把散文定位於西方文學中的隨筆這個位置上。
我想,這大概就是五四以來,散文局限於抒情的美文、寫意的隨筆、匕首投槍式的雜文和玲瓏剔透的小品這樣一個比較狹義範圍裏的原因。一來,文無定法,二來,文學是一個永遠不會停頓的過程,所以,從古散文到今散文的變化,體現了進步和發展,就被讀者接受,而且受到歡迎,就擁有了至今不衰的生命力。
如今的散文、隨筆,或分不清是隨筆還是散文的作,有“平鋪直敘”之意,還可品,或稍有譏刺,或提神醒腦,或意味雋永,或怡神養性,或樂中有教,或語重心長,或可令人茅塞頓開,會心一笑。
看來,這類議題活潑,讀來輕鬆的作品,不太傷脾胃,不太費心思,少一點八股,去一點教條,寫的人,不必太拚命,讀的人,也不至於太要命,倒很符合宋代歐陽修喜歡的“三上”要求。
歐陽修說過他的讀書法,基本都是在馬上、廁上、枕上進行的。因為在這三個地方,都不可能定下心來讀長篇巨著,所以,現代散文便是最佳選擇了。由此,我也聯想到中國古代的線裝書得以風行的緣故了,因為它有本冊薄,分量輕,易攜帶,能折疊的優點。魯迅先生在他的文章《病中雜談》裏,就抱怨躺在病床上捧厚如城磚的精裝書那一分費勁。特別在節奏漸漸加快的當今世界裏,散文的流行,也是時勢之所趨。
散文,在英語裏叫,也作“無聊乏味”之解。隨筆,在英語裏叫有譯作這兩個詞彙。前者漫筆、漫話,或小品文、雜文的。英語裏的這個詞,使人馬上聯想到讀音比較接近的作“容易的”、“舒服的”、“安樂的”和“大方的”解釋,後者作“快活”、“安心”、“悠閑”、“自在”解釋。
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談起這種二把刀式的,當然也是貽笑大方的英語見解,這位朋友欣然同意我的看法。因為我對他說,其實這兩個英語詞彙所界定的範圍,所謂安閑、怡樂、平易、衝淡者,恐怕也是寫作隨筆、散文的一種適宜心態。
太強烈,太沉重,太嚴肅,太緊張,散文的“散”的韻味,隨筆的“隨”的特性,也就失去了。金剛怒目,劍拔弩張,怒發衝冠,磨拳擦掌,適宜於檄文。但戰鬥檄文,談何容易,那是很不好寫的一種題材,第一要有氣勢,第二要有文才,第三要有正義感,第四要言之成理,缺一樣都不行。所以,寫檄文能寫出陳琳為袁紹起草的《討曹操檄》,或駱賓王《討武曌檄》水平者,絕少。因此,從時下一些文學評論中仍能嗅出大字報不潔氣味,道理就在這裏了。同樣,空洞乏味,無病呻吟,搔首弄姿,自作多情,也就稱不上是真正意義的散文了。“散”是一種神態,筆下出來的卻是衝淡、飄灑、不羈、雋永的文字,它和鬆鬆垮垮、不著邊際、信馬由韁、跑肚拉稀的筆墨,不是一回事。
誰都可以寫隨筆、散文,和誰都可以寫小說、詩歌一樣,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要寫一篇好的隨筆、散文,和寫一篇好的小說、詩歌一樣,就不那麼容易了。
散文似茶,隨筆如酒,是有它不多,無它卻少的必需品。閱讀好的散文,如在虎跑喝龍井,看斜雨輕灑綠竹,聽清泉伴著鬆濤,能得天然韻味。反之,好比把茶葉悶放在衣箱裏,串了樟腦味,沏出茶來,喝起來絕不是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