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2 / 2)

品味好的隨筆,如在鑒湖飲加飯,原汁原味,越喝越香,耐琢磨,堪把玩,恍若對座而語,讀文如讀人,到聲氣相通處,恨不浮一大白而後快。若是那些自戀文字,狗屁文章,雜之以訟棍筆墨,“文革”腔調,存無端咬人之心,有謀財害命之嫌,連燒菜的黃酒都不配,隻剩下酸渾澀臭,隻好往陰溝裏傾倒了。

因此,寫隨筆或散文,大概得要一點閑心,一點閑情,還得要有一點閑空才行。有一次,在座談時,我曾把這種形式的文字,比喻為正在出現的方便食品,或者快餐,無非針對這種文體的輕捷便當的外部特點而言,但就其果腹充饑的熱量而言,如其他食品,也是大同小異而無差別的。因此所謂散文的輕,散,淡,閑,有時隻是一種表現出來的外部形態,一個作家的良知,從本質而論,是無法脫離現實,背靠生活,真正“閑”起來的。但如果把隨筆、散文,一定弄成七碗八碟的滿漢全席,複雜了而不容易,麻煩了而不舒服,沉悶了而不安樂,拘謹了而不大方的話,那麼這些文字也就不可能給作者帶來快活、安心、悠閑和自在了。

法國古典作家蒙田是終其一生寫隨筆和散文的大家,他的文風曾經影響了一代或數代歐洲文學家。他有句名言:“我本人就是這部書的材料!”另一位法國作家布豐也說過:“風格如人。”哪怕隨筆寫的是芥豆之微的小事,散文寫的是片刻感觸,刹那情緒,總得如蒙田所說的那樣,是一種真我的體現。隻有真我,才有真情實感和真知灼見。真的東西,天然自成,無法裝假;而假的東西,不管怎麼偽飾,也有矯揉造作的痕跡。這也是近年來在報章雜誌上讀類似文章時,深深感知到的一點。有的文章,令人讀來欽佩有加,有的文章,就不敢恭維了。

《西遊記》裏的孫悟空和二郎神鬥法,七十二變,最後變成一座土地廟,可拿自己的尾巴沒辦法,隻好把它化做一根旗杆,企圖蒙混過關,結果被灌江口的二郎看出破綻:哪有旗杆豎在廟後的道理?結果把戲拆穿。其實寫作的人太突出個人,太炫耀自己的話,也和孫悟空一樣,那尾巴就讓人看得不舒服了。所以,隻有發自胸臆,無諱無忌,真實地寫了作者所想所感,所念所思,見學問,有功底,才是毫無疑問的佳作。

如果從字麵的意思來理解,散文,似是散淡任意的文字,隨筆,似是隨手拈來的筆畫。其實不然。散文,是不能散亂,隨筆,是不可隨便的。看起來,你可以做出散碎輕鬆,不加經營的樣子,或者,做出隨意自如,漫不經心似的神態,實際上卻是要認真對付的。看起來篇幅不大,著墨不多,但要涉筆成趣,意境深邃,卻是很難的。在有限的篇幅裏,白雲蒼狗,鏡花水月,山南海北,大千世界,寫出一番無垠的天地,則更是不容易了。

九十年代以前,我寫小說,很少寫非小說作品;九十年代以後,主要寫隨筆、散文,而較少寫小說。現在回想起來,如果說寫作是一種快樂的話,那麼寫小說的快樂,是那種一磚一瓦,一釘一木蓋房子的快樂,而寫隨筆、散文的快樂,類似那種立刻成相的照相機,讓人馬上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講什麼,這種向讀者直抒胸臆的短平快效果所帶來的快樂,是通過形象來表達的小說所不能比擬的。

因此,隻要能繼續握筆,這種快樂是不會放棄的。

正因為如此,散文也好,隨筆也好,我想還應該有一個大發展的前景。

§§第一輯 剪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