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王笑曰”的這個“笑”字,把這位戰神死前一刻的神態,寫活了,也寫神了。
美林給我看過那張原設計的小樣,現在掛在他家的牆上,成了一個不能實現的夢。我在這張草圖上,看到了他是如何藝術地再現司馬遷所寫的“項王笑曰”的“笑”。
那平舉著的巨劍,橫在胸前,據設計,那劍上可供遊客登臨,俯瞰萬裏長江,可見這尊巨無霸式的塑像,若能問世,當為海內之冠,諒無疑義。然後,劍上方,便是那頭盔下一張視死如歸的臉,露出來的卻是充滿漢子精神的無悔無怨、心襟坦蕩的笑。
一個已經走投無路的失敗者,能有笑的勇氣,而且笑得出來,我相信,那一定是足可以令江水斷流的笑,即使是一幅平麵的尚未立體起來的塑像草稿,也讓我感覺到了這笑的力量。那一瞬間,項王的那重瞳的能夠洞穿一切的雙眼,竟能使我心頭生出一股震顫的感覺。我想,這也許就是藝術的穿透力了。
李清照是一位失敗者,愛情、婚姻、家庭、事業,無不使這位具有高超才華的女子抱憾終生;司馬遷也是一位失敗者,受誣、冤獄、蠶室、幽閉,連做人的資格都喪失殆盡,唯有埋首在竹簡中著書立說,苦度殘年。所以,這兩位文學大師由於與項羽這位曆史上的大失敗者心境相通,感情相知,遭遇相同,惺惺相惜,寫出來的作品,便成為傳世的不朽篇章。
美林對西楚霸王投注進去這麼大的感情,也許和他本人也是一個經常失敗的漢子有關。幾十年來,他飽嚐或被席卷、或被高壓、或被責難、或被修理的種種滋味,所以,他刀砍斧鑿下雕刻出來的項王形象,就不會光是情態上的惟妙惟肖,場景上的活靈活現,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貼合,心靈上的呼應,達到這種藝術上入木三分的成熟。
真為他惋惜,他為項王立像的努力,前功盡棄,付諸東流,每談及此,我總是心有不甘。我覺得,漢子精神,在當今中國,尤須張揚。漢語中的這個詞,起源很早,本來的意思是指漢族的男子。後來,詞義衍化,這兩個字失去原義,就如清人王應奎在《柳南隨筆》裏所說“:世俗稱人曰:‘漢子’,猶雲‘大丈夫’也。”鋪演開來,一說到“漢子”,必和“好漢”、“硬漢”、“鐵漢”、“男子漢”、“英雄漢”、“大丈夫”、“偉丈夫”聯係起來。
也許,近年來,讀多了“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柔媚,而較少讀到“大江東去浪淘盡”的剛健,所以,每當看到美林的雕塑繪畫等大作品,馬上就會湧上來此人真不愧為一條“漢子”的感喟,而且,他作品中所充滿的那種“漢子精神”,也使我受到啟發,得到鼓舞,因之激動不已。
我國的雕刻藝術,有其悠久的曆史和傳統。我去過龍門,也到過樂山,常景仰古人是何等的氣魄,那宏大的手筆,我們後人隻有瞠目結舌的份,在那裏,除了覺得自己矮小和渺小外,別無其他。所以,我懷疑,現代的那些急功近利的藝術家,還能有古人那種以無垠的蒼穹為背景來創作作品的氣度麼?還有古人那種以數年數十年為創作周期,甚至窮其一生的創作耐力和藝術恒心麼?別說試,連想也不敢想的。
而在美林這裏,從他趕著大篷車,以大地為畫布,行程數萬裏,走遍陝北窮鄉僻壤的韌性,以一個工匠的近乎堅苦卓絕的勞動,鑄鐵化銅,作坯燒窯,鍛打錘煉,無日無夜的激情中,似乎還能找到一脈相承的繞梁餘音。因此,他的作品,或奔馬飛蹄,衝決而來;或驁龍昂首,振翮長鳴;或虎視眈眈,不可一世;或牛氣衝天,角抵千鈞,每一件,都輻射出不僅僅是美學意義的,而是有意張揚一種中國人特別需要的漢子精神。他的筆畫、線條、色彩、造型,無一不汪洋恣肆,意氣風發地弘揚了中華民族曆來的陽剛、健美、英武、勇猛之氣。這一點,我每看每新,感觸彌深。
寫到這裏,我仍舊念念不忘美林跟我談過的為項羽塑像的藝術構想,我總不相信那會成為永遠的夢。真正具有藝術力量的構思,是不會湮沒的,需要機緣,需要賞識,也需要時代的契合。翻開中國史,凡盛世,總是政治上產生大作為的時代,文化上也產生大作品的時代。我們知道,樂山大佛,始建於盛唐的開元元年,而洛陽龍門石刻,也是到了盛唐,達到巔峰狀態。因此,我在想,當我們跨入二十一世紀,國家一天天富強起來,也許並不會太遠,還停留在美林腦海裏的這尊西楚霸王的巨大雕像,說不定有可能在和縣的長江之濱矗立起來。這位敗而不倒的蓋世英雄,對走過百年恥辱之路的中國人,終於重新挺直腰杆,頂天立地,站在這個世界上,是很有一點象征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