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漢子精神(1 / 2)

有一次,美林告訴我,他正要做一件大作品,計劃在安徽的和縣,為項羽塑一尊頂天立地的雕像。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為他這壯舉,由不得擊節讚賞。他也很興奮,處於創作衝動中的藝術家,大概都這樣。他說:地方政府立項,地址也已選定,就在項羽最後失敗的說什麼也不肯渡江的下馬處,也是這位英雄愧對故裏無顏見江東父老的自刎處。

那是曆史上一場壯烈的死亡。

就在和縣的這處江邊,他把戰馬送給那位一心要渡他過江的亭長:“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嚐一日行千裏,不忍殺之,以賜公。”然後,“令騎者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

翳:

忽然,項王見重重包圍著的漢軍中,有一張熟悉的麵孔,便指而問:“若非吾故人乎?”漢騎司馬呂馬童一驚,馬上也認出了對方,趕緊告訴身邊的另一漢軍將領王死。

“此項王也!”項羽對這兩個人說:“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於是,自刎接著,“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隨後,漢劉邦論功行賞,“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

據說,在非洲大草原上,森林之王獅子一旦倒地不起,那些鬣狗便會衝上來無情地爭搶著吞噬屍體,最後,會吃得連一根骨頭都不剩下。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是曆史的必然,因為勝利者總是有理。所以,曆朝曆代的失敗者,總是會被勝利者縛在恥辱柱上。但韓美林說:我就是要為失敗的英雄立像!

好想法!而且被他那說什麼就幹什麼,一定要幹出個名堂的勁頭感動。雖然,中國人習慣於“敗將不言勇”的思維定式,但獨獨對項羽是例外。他敗了,不錯,但在人們心目中,他卻是萬人不敵的西楚霸王。說得興濃時,美林那神采飛揚的樣子,使我看到這位藝術家性格的一麵。可惜,這個極具藝術創造力和想象力的構思,最終,由於經濟上的原因,不得不胎死腹中。

試想一下,這位頭戴盔甲,身披戰袍,橫刀馬上,麵江而立的西楚霸王,有數百米高度,幾乎等於一座山,兀立於滔滔長江之濱,那英雄末路的悲壯感,那虎死不倒架,生當作人傑,雖敗而不失尊嚴的英武感,該是怎樣一個氣勢磅礴的人文景觀啊!

似乎這也是個慣例,能體現我們這個民族靈魂的曆史人物,隻能是那些成功者、勝利者,其實,像項羽這樣挺直腰杆地戰鬥,義無反顧地死亡,具有男子漢大丈夫氣概的失敗者,那絕不認輸的精神,也是一份難能可貴的遺產。在這個強手如林的世界上,中國人要沒有這種站得穩,立得直,不屈不撓,無懼無畏的漢子精神,怎麼能在二十一世紀湔洗上一個百年裏所蒙受的恥辱,重振中華之光?

中國最有名的女詞人李清照,算來應該是韓美林的古代同鄉,在公元十世紀,就為這位失敗者寫過一首流傳千古的強者之歌,題曰《絕句》,隻二十個字,給這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好漢,作出了最高的褒譽:

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中國最有名的史學家司馬遷,是最早為項羽唱讚歌者。他不以成敗論英雄,將項羽的傳記,放在了前為秦始皇、後為漢高祖的帝王本紀裏,在那個動輒得咎的封建社會裏,這種有膽有識的勇氣,也體現出中國知識分子的時代良知。要知道他在寫作《史記》時,已經是身陷縲絏的罪人,看來是項羽的挺直腰杆的漢子精神,給了他能夠秉筆直書的力量。

他筆下的那場最後的搏戰,將項王寫得何等地有聲有色:

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報擊者服,未嚐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麵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裏,與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複圍之。項王乃馳,複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複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而到了烏江邊,何去何從,孰生孰死,司馬遷的筆鋒,則進入這位征戰英雄那豐沛的內心世界,勇猛無敵之外,又添了幾許男子漢的感情色彩:

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