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洛亞《巴爾紮克傳記的封麵上,那被用作底圖的手稿上那密密麻麻的改動痕跡中得到佐證。
在中國,自打曹植寫了他的《七步詩》後,文人們很為落墨不移的捷才自負,假如是王勃的話,一揮而就《滕王閣序》,站起來,背著手,在都督閻公麵前吹上兩句大話,應該承認,他還擁有這分說嘴的資格。而現在有些才子,本錢不大,作品一般,感覺卻異常之好,洋洋得意於自己那一字不改的“功底”,一過即成的“天分”,其實哪怕他投五回胎,也不見得就能變成王勃。如果此話私底下說說,圖一個嘴痛快,也罷了,還要在文章裏自吹自擂,就不能不令人齒冷。
比起這等吹公,巴爾紮克自然慚愧,但他不憚修改的認真精神,雖然折磨了曾經為他排字的印刷工人,但也感動了他們。他死後,在為他送葬的行列中,據《巴爾紮克傳》中的引文,那些長期同他在一起,為他排字的印刷工人在人群中占了相當大的比例。這倒也是文學史上的一段難得的佳話。
巴爾紮克二百歲了,最早將他介紹給中國讀者的,倒是反對白話文的林紓。看來隻要是真大師的好東西,無論舊派和新派,都能識貨。魯迅先生在一九三四年的《申報》的《看書瑣記》中,更是給這位大師以極高評價“:高爾基很驚服巴爾紮克小說裏寫對話的巧妙,以為並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他的結論是:“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
無庸置疑,從本世紀起,在中國文學界,巴爾紮克便是一個響亮的名字。
嚴格講,中國現行的白話文小說的寫法,與中國傳統的章回體小說,諸如《三國演義》、《水滸》、《紅樓夢》,並無太顯著的血緣關係,不像是嫡傳。相反,與西方小說的師承關係,更一脈相通些,可以找到很清晰的姻親淵源。就以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論,這是中國第一篇現代意義的小說,從題名,到題旨,到結構,甚至到語言,更多的不是繼承傳統,而是對西方的借鑒。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的成長、發展,幾乎每一過程都受到歐、美,包括舊俄、日葛朗台》,本等文學的深刻影響。
所以,本世紀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先是以北平為中心,後是以上海為中心的大多數中國作家,一無例外地從西方文學中汲取營養,提取技巧,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五十年代新中國成立。此後,由於人們習慣用政治標準衡量一切,文人乖巧者多,又特別善於自律,西方文學便日見式微。蘇聯文學登堂入室,巴爾紮克也就悄沒聲地退到書架的次要位置。及至“文革”,封、資、修三個字,差不多把所有書籍都囊括在內,掃蕩殆盡,隻能用嗚呼哀哉四個字來概括那時的慘狀了。
我記得最早讀過的《高老頭》和《歐也妮並非傅雷先生翻譯的。五十年代初期他譯的巴爾紮克著作,成規模,影響大,但印數很少,隨後也就從書店消失了。但我們這些開始寫作的一代人,他的書曾經是愛不釋手的範本。他作品中體現出來的逼真傳神的寫實手法,汪洋恣肆的史詩場麵,壯觀浩瀚的人物畫廊,銳利深刻的思想鋒芒,都是我們努力企及而始終也難以達到的。他的作品對那一代作者的啟蒙作用,和今天流行的新小說派、後現代主義、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對當代中國新興作家所產生的吸引力一樣,是不可低估的。
改革開放,國門打開,人們眼睛一亮,在文學領域裏,這世界上敢情還有很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事物。當卡夫卡、薩特、加繆、西蒙、索爾仁尼琴、博爾赫斯、馬爾克斯、昆德拉……這些名字被百般推崇的時候,那個“一副麵包師的相貌,鞋匠的身段,箍桶匠的塊頭,針織品商人的舉止,酒店老板的打扮”的巴爾紮克,在這二十年裏,好像也從未成為文學界關注的熱點。
這也怪不得,文學的趨時務新,是文學進取的必然。
文學有一點類似時裝革新的成分,到了換季的時令,自然要推出更時新的設計。但文學又不完全等同於時裝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