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紮克二百歲了,如果他活著的話。
但他短命,五十一歲,就謝世了。有人為他鳴不平,說,司各特的一生如日中天,歌德有生之年就已享有不朽聲名,巴爾紮克在他生命中途,還未登上高峰就溘然病逝……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強不過天。這樣,按中國標準,他的年齡隻能算中青年作家,若是與文壇諸公一桌子吃飯的話,肯定是敬叨末座的人物。可是,在人家那兒,他剛出道不久,就當上文學家協會的主席。他活著的時候,除了他欠錢的債主外,他是老大。他死了以後,那些向他討賬的執達吏,也到上帝那裏去了,從此,他在文學史上,就是永遠的老大了。
說實在的,他的資產負債表的記錄,不值得我們羨慕,他去世後丟下的一屁股的債,不得不由他新娶的俄國太太來還,這軟飯吃的也頗令須眉泄氣,而且,他那種拚命用黑咖啡提神的做法,也不值得我們仿效。有人統計過,他大概喝了一萬幾千杯的咖啡,來刺激他的寫作神經,太多的咖啡因對他的早逝肯定是有關係的。但是,他了不起,正如雨果在他墓前演說中指出的:他為我們留下的作品,是一座高大而堅固,建立在花崗岩基石之上的豐碑。這座豐碑,是值得我們永遠景仰的。他的創作勞動,那塞納河上漁夫所看到的終夜不眠的燈窗,對我們當代繽紛多彩的中國文學,說不定會有許多有益的啟示。
他當文學家協會主席,不是靠上級任命,不是靠暗箱操作,不是靠嘴皮子賣大力丸的結果。他被稱之為文豪,為大師,是他至今還有生命力的作品得到尊崇的結果。巴爾紮克這座豐碑,經過二百年歲月的蕩滌磨礪以後,如雨果所料的,仍然“閃耀著作者的不朽聲譽”。看來,時間是文學的鐵麵法官。小孩子吹出來的肥皂泡沫,雖然能在陽光下閃現美麗的虹彩,可是,轉瞬間便會化為烏有。
大概有泡沫經濟,也就難免泡沫文學,這也許是當代文學中的一道風景線。所以,出書必須炒,不炒不成書,作家不炒,出版社炒,出版社不炒,作家的哥哥妹妹們也要炒,已成時尚和慣例。炒書的同時還要炒作家,於是,文壇花絮,作家片斷,與女歌星的婚變,與女演員的情史,一齊在報紙的娛樂新聞版出現。作家們不是忙著應付洋人的午夜來訪,就是躲開狗仔隊的年終追擊;不是將赴外國接受鐵十字勳章,就是出洋領取本年度比薩餅連鎖店評比出來的文學獎。
魯迅先生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做《中國人失去自信心了嗎?》。起碼在文壇,好像這種缺乏自信的遺患仍在,凡洋人一點頭,馬上這位作家就找到了大師的感覺,一舉手一投足也有了大師的模樣。這些年來,外國老娘婆不知替中國接生了多少個文學大師,一會這個是,一會那個是,結果也不知是先天不足,還是後天失調,抑或由於洋奶水對中國作家產生水土不服的反應,至今弄不清楚這些大師多大程度是真,多少成分為假。所以,在分不清究竟是狸貓換太子,還是太子換狸貓的情況下,倒是應該寄期望於讀者,不為炒作起來的喧囂所動,回到古典,讀一讀巴爾紮克或別的經典作品,也許不失為浮躁中的一帖清涼劑。
因為文學作品究竟不是狗不理包子,隻有剛出蒸籠就端上來咬一口,最為佳美,一旦涼了,湯凝油固,便味同嚼蠟。《紅樓夢》出世至少有二百多年,它比處於中國嘉慶、道光年間寫作的巴爾紮克要稍早一點,至今仍然是一碟不可多得的佳肴;巴爾紮克筆下的高老頭、葛朗台、拉斯蒂涅、邦斯、貝姨……時不時地掛在人們口頭,好像品嚐了名師製作的美味後,齒頰生香一樣,永留記憶之中,這說明好作品永無過時這一說。
我不知道法文版《巴爾紮克全集》是多少卷,摞起來有多高,但中文版的《巴爾紮克全集》的新版本,一共三十卷,堆在那兒快一人高了,真教人打心眼裏賓服。這三十卷,每卷以四十萬個漢字計算,乘一下,應該有一千二百萬字。這數量,也許我孤陋寡聞,好像在中國,還未見一位用白話文寫作的作家,寫出這許多的小說來。所以,“著作對此,我們可以從人文版的這部傳等身”這句成語,用於巴爾紮克,他是當得起的。
(見如果,再算一算他一生中用來寫作的時間,那就更讓人肅然起敬了。從一八二九年,以巴爾紮克的真名開始發表作品起,一直到一八四九年,也就二十年工夫,他寫出了一千二百萬字。兩者相除,他平均每年要寫六十萬字,如果再將他不停修改的字數也包括在內,當數倍於這個淨值。據說,巴爾紮克的出版商,每次給他送校樣,按他的要求,每頁必須留下足夠的空白,以便他修改,因為他要改上好幾遍甚至十幾遍才能定稿。他的筆跡極難辨認,他就叫人用廢舊鉛字印成長條校樣,然後在上麵進行大量修改,修改之多使出版者不得不把修改費用算在巴爾紮克的賬上。排字工人幹巴爾紮克的活兒好比苦役犯服刑,幹完這份苦差再去幹別的工作,簡直像在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