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歌德八十一歲,愛克曼結識他的第八年。他索性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他的憎恨: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許多人的眼中釘,他們很想把我拔掉。他們無法剝奪我的才能,於是就想把我的人格抹黑,時而說我驕傲,時而說我自私,時而說我妒忌有才能的青年作家這位老人沒完沒了的埋怨,一直持續到他一八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逝世。
死前不久,他對愛克曼還爆發了一次:“你知道我從來不大關心旁人寫了什麼關於我的話,不過有些話畢竟傳到我耳裏來,使我清楚地認識到,盡管我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一生,某些人還是把我的全部勞動成果看得一文不值,就因為我不屑和政黨糾纏在一起。如果我要討好這批人,我就得參加一個雅各賓俱樂部,宣傳屠殺和流血。且不談這個討厭的題目吧,免得在對無理性的東西作鬥爭中我自己也變成無理性的。”
這部書的中文譯者朱光潛先生,對歌德的這段夫子自道加以注釋:“歌德因政治上保守而為當時進步人士所羅蘭把那部三十年代記錄冷落甚至抨擊,他到臨死前還耿耿於懷。這也體現了偉大詩人和德國庸俗市民這兩重性格的矛盾。”
這還不僅僅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了,而是人老了以後,老一旦成為精神上的負擔,比純生理的老,更麻煩。
無論對別人,還是對自己,弄不好,都會成為災難。所以,人之老,不如樹之老,樹雖老,可貴在不失態,不糊塗,不張狂,更不老而作孽。文人之老,作家之老,好像又不如一般人之老。而文學大師之老,包括真正的大師和不那麼夠格的自以為的大師,因為像蝸牛背負了太重的包袱,老起來以後,更令人為他捏把汗。
於是,我想起前不久,報紙上發表了一位老作家生前講的但要求在逝世後才能公開的一段遺言,這倒是發生在我們這塊文學土地上,類似那種拘謹慣了的樹,生前不敢大放肆,死後倒敢大發作的一件趣聞。
如果說,法國作家羅曼他訪蘇的真實日記《莫斯科印象》封存起來,要求留待半個世紀以後才公之於世,表示出這位大智慧者的遠見,那麼,我們中國這位自以為是“完人”的老作家的遺言,其實不過是非完人的那種牢騷、不滿、憤懣、失落,即使健在的時候,直言不諱地用大喇叭喊將出來,又其奈他何?充其量無非是一些自我感覺良好,目空一切和目中無人的自負、自大、自戀罷了,用得著學羅曼,羅蘭的辦法,要通過時間的驗證,說明自己的正確嗎?
而且,規定的期限如此短促,眼睛一閉,即可公布,又何必多此一舉?除了說不好的什麼心理上的怯懦,想不出理由要留下這盤死後才供發表的錄音帶。
歌德與這位中國老作家,憤憤然的理由也許不同,但憤憤然的感情是差不多的。但從愛克曼記錄下來的歌德的談話裏,他對於前輩、同輩和後輩是肯定的,不像我們這裏的那位老作家,在遺言裏把上下古今的同行,都掃入垃圾堆。也許正是這種對別人成就的坦然,和對他人充滿妒忌的不同胸懷,可以分辨出誰是真正的大師,誰是自以為是的“大師”。
歌德說過:
“每個重要的有才能的劇作家都不能不注意莎士比亞,都不能不研究他。一研究他,就會認識到莎士比亞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種傾向,無論在高度上還是在深度上,都描寫得竭盡無餘了,後來的人就無事可做了。”
“莫裏哀是很偉大的,我們每次重溫他的作品,每次都重新感到驚訝。”
“萊辛之所以偉大,全憑他的人格和堅定性!那樣聰明博學的人到處都是,但是哪裏找得出那樣的人格呢”雨果確實有才能……
“弗勒明是一個頗有優秀才能的人……”
“席勒特有的創作才能是在理想方麵,可以說,在德國或外國文學界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
“曼佐尼什麼都不差,差的隻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個很優秀的詩人……”
“除掉拜倫以外,我找不到任何其他人可以代表現代詩。”
“梅裏美確實是個人物!”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當然還可舉出很多,就從略了。
歌德,這位文學巨人,既不自我封王,也不糞土同行,盡管有時也偶爾開開玩笑:“聽眾對於席勒和我誰最偉大這個問題爭論了二十年。其實有這麼兩個家夥讓他們可以爭論,他們倒應該感到慶幸。”但就衝這一句話,可以看到歌德從未認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橫空出世的唯一,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唯一,是文學史上就他絕戶老哥獨自的唯一。
凡大師(真的,而不是假的),應該像太廟裏那些古老的樹,在屬於自己的方圓世界裏,巍然挺立,不倚不傍,但並不反對別人的存在,也不在意別人活得比自己更好。天地如此之大,陽光如此之足,空氣如此之新,水分如此之多,讓每個人擁有他自己成長發展的份額,豈不“萬類霜天競自由”地相得益彰?若是能夠共襄盛舉,樂助其成,相互聯結成一片綠陰,豈不“環球同此涼熱”,進入更美妙的文學世界?
人之老,若能如樹之老那樣,共沐陽光,同受雨露,那該是多平和,多自如,多愜意,多自在的晚景啊!
§§第三輯 餘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