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施泊林咖啡館拐個彎,路過一座噴泉,在白天鵝飯店旁邊,所謂肥皂弄的那座黃色的大房子,就是我們魏瑪之行的目的地。然而踏進門檻,我真的很失望,作為魏瑪公國樞密顧問的歌德,我感覺到了,而作為偉大作家的歌德,卻怎麼也感覺不出來。
我心目中的歌德,還是早年讀《少年維特的煩惱》時留下來的那個穿著綠色短呢外套,充滿激情的年輕人。自然,尋覓那位“多情自古空餘恨”的夏洛蒂的餘馨芳蹤,是大多數訪問者關注的事情,可殷勤的主人,卻堅持向我們的耳朵灌輸歌德、席勒、李斯特、巴赫等與這座小城相關的響亮名字。那個多情女子,在這位已成聖人的歌德光環下,則是一個作為點綴用的可有可無的符號。然而,沒有她,會有歌德嗎?會有歌德的那部不朽的成名作嗎?
在血氣方剛的年紀,讀《少年維特的煩惱》,也曾迸發出激情之火,因為歌德在燃燒,讀歌德書的我,自然也隨之燃燒。可等到我讀這部《歌德談話錄》,歌德成了聖人,讀這部講歌德的書的我,卻是凡人,凡聖之隔,就很難產生共鳴。等我這次來到魏瑪,我希望看到那個作家的歌德,卻處處可見必須脫帽致敬的爵爺歌德和聖人歌德,使我欣欣然來到魏瑪的遊興,頓時減掉許多。
我不大喜歡朝拜誰,不論他是哪位文學菩薩。
於是,便隨著主人在小城踱步,等一位什麼人物與我們共進午餐。我前麵講過了,我有“讀樹”的興趣,便把注意力放在魏瑪小城裏那種中國少見、外國常有的橡樹上。
這種碩大的闊葉樹,與北京太廟裏的鬆、柏、檜針葉樹,似乎也存在著性格上的差別:洋人的奔放,國人的內向。太廟這裏,隻有薄薄一層掉落的鬆針,而在魏瑪,滿街的橡樹落葉,厚到甚至絆腳的程度。
由此,我迂想過,針葉樹的拘謹,闊葉樹的放縱,也是東、西方文學發展道路不同的象征。十九世紀的中國文學,未能產生汪洋恣肆的浪漫主義,很大程度上因為與歌德同時期的中國文人,幾乎來不及地向大清國皇帝磕頭膜拜,一口一聲“臣罪當誅兮”地誠惶誠恐。在如此卑微的精神狀態下討生活,文章也就難得浪漫起來。
歌德故居,三層樓,幾十個房間,豪華得令人羨慕。天井中的小花園,泉水淙淙,花草萋萋,精致得令人咋舌。可見歌德不僅寫東西傳世不朽,談戀愛千古絕唱,享受生活也是臻於極致境界。然而,在他的寓所裏,作為詩人的東西並不多,而作為樞密顧問,作為老爺,那些養尊處優的東西,好像更多一些。
所以,樓上樓下,走來看去,唯有掃興。
大概,這也是一種必然,作家一旦成名,所有寫他的書,也包括他寫自己的書,都含有一點擬聖化的傾向。前者,如同樹縫裏的木蛆那樣,靠樹吃樹,寫作家者,也就靠作家吃作家。要想靠得牢,自然要拔高,拔得越高,這個飯碗也更有得捧。後者,作家寫自己,也是因為別人不拔高,或拔得不夠他想象的那高度,才親自下廚操刀的。所有這類生前自己蓋廟,死後別人為他蓋廟的作家,基本信不得,你信了他,你不但是二百五,而且你原先的認知,也就要動搖了。
這就是樹和人的不同。樹怕拔高,人不怕拔高;樹拔高一寸,會死,人拔得天高,也是不會死的,哪怕花錢雇了一桌吹鼓手,圍坐在那裏天花亂墜,讚不絕口,被諛頌的那一位,隻能生出暈暈乎乎的醉酒感,絕無生命危險。這也是文壇各式各樣的唱詩班,至今弦歌不絕於耳的原因。
古樹與老人,相同之處,都有一分難得的滄桑感;不同之處,古樹無言,老人要份;古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苦日無多的老人,卻總愛跟世界較勁,不拔高不行,拔不高也不行。有的人,初老尚好,猶知收斂,更老以後,靈性消失,感覺遲鈍,精力不逮,思想麻木,便要做出令人不敢恭維的尷尬事。
我們沒有理由責怪愛克曼最善良的心願,然而,我們有理由認為他隻知道老了以後的歌德,並不是完全的或真正的歌德。正如瞎子摸象,他僅僅摸著了他能摸著的那一部分。何況,所有到了這年紀的大師,都是不拔高不行,拔不高也不行的老小孩。
於是,我們看到了他筆下的歌德的另一麵。
一八二四年,歌德七十五歲,愛克曼結識他的第二年。一月,這位大師說:產生偉大作品所必不可少的那種不受幹擾的、天真無瑕的、夢遊症式的創作活動,今天已不複可能了。在最近這兩個破爛的世紀裏,生活本身已變得多麼孱弱呀!我們哪裏還能碰到一個純真的、有獨創性的人呢二月份,這位大師開始向他抱怨:人們對我根本不滿意,老是要我把老天爺生我時給我的這副麵目換成另一個樣子。人們對我的創作也很少滿意。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用全副精神創作一部新作品來獻給世人,而人們卻認為他們如果還能忍受這部作品,我為此就應向他們表示感謝。如果有人讚賞我,我也不應慶賀自己,把這種讚賞看做是理所應得的,人們還期待我說幾句謙虛的話,表示我這個人和這部作品都毫無價值。
到了四月份,這位大師告訴他,他麵臨著“人數很多”的文學對手,並對他分析了敵情。第一類反對他的:“由於愚昧,他們不了解我,根本沒有懂得我就進行指責。這批為數可觀的人在我生平經常惹人厭煩。”第二類反對他的是由於妒忌:“我通過才能所獲得的幸運和尊榮地位引起他們吃醋。他們破壞我的聲譽,很想把我搞垮。”第三類反一八三對他的:“很多人自己寫作不成功,就變成了我的對頭。這批人本來是些很有才能的人,因為被我壓住,就不能寬容我。”第四類反對他的:“我既然是個人,也就有人的毛病和弱點,這在我的作品中不免要流露出來。不過我認真促進自己的修養,孜孜不倦地努力提高自己的品格,不斷地在前進,有些毛病我早已改正了,可是他們還在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