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舌羹”,有可能是張冠李戴,栽在了張居正名下,也說不定的,倘若如此,還祈讀者見諒。但史書中的這位名相,確是一位非常講究美食,非常喜歡美人,也是非常貪戀權力的一代名臣。盡管他具有非常的道德文章,非常的治國才能,但他,有機會“食”、有可能“色”的時候,是一個絕對全身心投入的縱欲主義者。我想,如同喝“雞舌羹”一樣,這是他在勾心鬥角的政治較量和你死我活的宮廷鬥爭中,始終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下的一種必然的宣泄。
據說,這位首輔先生,年近六十,精力不減,房中術還是一等功夫。看來,前美國國務卿基辛格說過的“權力是一種最強烈的興奮劑”大概有些道理。因此,這些官員們,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力,讓人不得不敬佩。他們在權欲的催動之下,與政敵廝殺不誤,有機會撈錢不誤,搞女人日夜不誤,從來不知疲倦為何物。
張居正一生,可謂三不誤的典型。萬曆皇帝(就是躺在定陵裏的那一位)在張死後抄家時,發現他竟擁有那麼多環侍左右的嬌姬豔妾,頓時間,火冒三丈。因為他忽然明白了,敢情這位首輔先生,能在北京城的三九天裏不戴帽子上朝,原來是大量服用壯陽藥,以致虛火上亢的結果。
這位正當年的皇帝惱透了,有這般靈驗的明代“偉哥”,竟不與朕同享,萬曆心中嫉羨與震怒交加,痛恨和報複齊來,能放過張居正嗎?讀《金瓶梅》,我們知道明朝在中國曆史上,是一個“食、色,性也”最為放肆而無節製的不拍他馬屁年代,特別在性風氣上,更是一個最為泛濫而不檢點的年代。你張江陵想要什麼有什麼,而我皇帝陛下卻想要什麼,常常得不到什麼;甚至當太子時,想賞賜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幾個錢,隻有記賬期之以來日。於是,我們也就理解萬曆收拾他時,為什麼如此狠毒和不留情了。
應該說,作為首輔,執政近十五年,張居正確實做出了政績,為世公認。《明史》稱他:“通識時變,勇於任事。神宗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謂非幹濟才。”然而,他的人格,品德,作風,政聲,也有很多為人所不齒的地方。與他同科進士的大文人王世貞,就對他很不以為然,在文章裏曾嘲諷他說,一位當朝宰相,竟然下作到以“晚生”的帖子,遞過去以取悅於太監馮保,雖偶一為之,也頗令人作嘔。無非因為這個太監能左右太後和皇帝,他不得不依靠他,不得,即使如此,也不必卑躬屈膝啊!但從這裏可以看到,張居正不但善吃,同時也善溜舔,舌頭的功能,在他這裏,也算得到超常發揮了。
據明代的文人焦竑的《玉堂叢話》,張居正奉旨歸葬,從北京出發到湖北江陵,一路上作威作福的排場,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僅他乘坐的轎子而言,就得要用三十二個轎夫來抬。轎上不僅有正廳,還有廡屋,還有童子兩旁站立,茶水侍候。估計那轎子當不小於現在的“考斯特”。最可怕的是,如何供應他老人家吃,如何應付他那口味尖刻的舌頭,則是令一路經過的州縣衙門傷透腦筋的事。
“始所過州邑郵,牙盤上食,水陸過百品,居正猶以為江陵始終宦官》說”:江陵之得無下箸處。而錢普無錫人,獨能為吳饌,居正甘之,曰:‘吾盡,至此僅得一飽耳。’此語聞,於是吳中之善為庖者,召募殆皆得善價而歸。一百道菜上來,張居正眉頭緊皺,舉筷躊躇,簡直沒有他可吃的,其口味之高,其舌頭之刁,其嘴巴之難侍候,可想而知。要是從明代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的一則記載看,這一家人的味覺神經,也夠登峰造極的了。
“江陵歸葬公還朝,即奉上命,遣使迎其母入京。比至潞河,舁至通州,距京已近,時日午,秋暑尚熾,州守名張綸具綠豆粥以進,但設瓜蔬筍蕨,而不列他味,其臧獲輩(家奴廝役之類)則飫以牲牢(肯定五星級待遇),蓋張(這個馬屁精)逆知太夫人途中日享甘肥,必已屬厭,反以涼糜為供,且解暑渴。太夫人果大喜,至邸中謂相公曰:‘一路煩熱,至通州一憩,始遊清涼國。’次日,綸即拜戶部員外郎,管倉、管糧儲諸美差。”
張居正的舌頭一動,解決了一批無錫廚師的就業問題;老太太的舌頭一動,使得通州運河邊上小小七品縣官一步登天,擢升到中央政府工作,這就屬於舌頭的第二功能了。但最後,想不到這位既位高權重,不可一世,也卑汙輕賤,曲節事人;既治國有方,政聲蜚揚,也官僚腐敗,貪刻殘酷;既轟轟烈烈,位極人臣,也身敗名裂,慘遭滅門的張居正,他的成功,由舌而起,他的失敗,也與舌有關。明代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國也,以大璫馮保力……而最後被彈,以致籍沒,亦以屬司禮張誠,豈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乎!當年,張居正舌頭一動,斷送了高拱,拉攏了馮保;現在,一個更得寵的太監,在萬曆身邊,張誠舌頭一動,把罪狀一條條呈給皇帝耳邊;而那個高拱,別看敗在他手,臨死之前,趁舌頭還能動,又搞了一份《病榻遺言》告上去,曆數張、馮的罪惡,火上加油,促使萬曆下了決心,在張居正死了兩年以後,終於抄家奪爵,總算給他留了一點麵子,沒有戮屍。
這一切的是是非非,無一不是舌頭在興風作浪,想到這裏,真有一點不寒而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