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鼻子的功能(3 / 3)

從曆史上看,凡官場,總是由一批具有治理能力的官吏和一大批基本上吃閑飯的無能之輩進來的鼻子,共同構成的統治網絡。雖然,統治網絡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構成,每一個坑裏,必須有一個蘿卜,每一個蘿卜,也必須有它的坑,但是,有辦事的蘿卜,也有不辦事的蘿卜,更有壞事的蘿卜;有起作用的坑,也有不起作用的坑,更有起反作用的坑。同是坑,同是蘿卜,質素大相徑庭。越是像沙皇俄羅斯那樣衰朽的政權,越是有柯瓦遼夫鼻子生存的餘地,因此,它成了某個坑裏的某個蘿卜的,則更是將這個可能性也就越大。

牙咧嘴,神氣活現,吆五喝這就明白了,一個從別人臉上丟失的鼻子,成了堂而皇之的五品文官,那麼,一個癟三,混子,無賴,痞子,原來狗屁也不是的家夥,忽然鑽營得抖起來,沐猴而冠,馬牛襟裙,也就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了。雖然大家了解他不過是一個鼻子,知道他的內容不過一攤鼻涕,但他還感覺異常良好地在那裏裝腔作勢,六,你就覺得果戈理一再解釋他寫的這篇“第一,這對於祖國毫無裨益;第二……但第二點也還是:毫無裨益”的《鼻子》,其實是多麼地深刻而具有世界意義了。因為這類混跡官場(恐怕還要包括文壇)的鼻子,並非隻是彼得堡的土特產品,隻能在涅瓦大街才可一睹容顏,而在我們這裏,對不起,偶爾間,我還有幸與諸如此類的袞袞諸公,坐在一張八仙桌上正兒八經地搓麻呢!

恕我就不一一介紹這些牌友了。

因為我從來遵循果戈理在小說中的教導:“俄羅斯是個不可思議的國家,你隻要講到一個八品文官,從裏加到堪察加所有的八品文官都一定會認為是講到了他自己。”

這對作家來說,簡直是醍醐灌頂的至理名言。所以,對這活生生世界中一切的真善美和假惡醜,我就要請大家原諒,隻能宜粗不宜細地一筆帶過了。

無獨有偶,另一位世界級的大作家,日本的芥川龍之介,也曾以鼻子為題寫過小說的,我不曉得這該是鼻子的榮幸,還是它的不幸。芥川先生的《鼻子器官,寫得荒誕得不可名狀。

“談起禪智內供的鼻子,池尾地方無人不曉。它足有五六寸長,從上唇上邊一直垂到頦下。形狀是上下一般粗細,酷似香腸那樣一條細長的玩藝兒從臉中央耷拉下來。”這根鼻子使這位主事和尚苦惱到了極點:“首先,連飯都不能自己吃,不然,鼻尖就杵到碗裏的飯上去了。內供就吩咐一個徒弟坐在對麵,吃飯的時候,讓他用一寸寬兩尺長的木條替自己掀著鼻子。可是像這麼吃法,不論是掀鼻子的徒弟,還是被掀的內供,都頗不容易。一回,有個中童子來替換這位徒弟,中童子打了個噴嚏,手一顫,那鼻子就紮到粥裏去了。這件事當時連東京都傳遍了。然而這絕不是內供為鼻子而苦惱的主要原因。說實在的,內供是由於鼻子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才苦惱的。”

一個人有了這樣一條不雅觀更是不方便的鼻子,而不想方設法使其變短,那是不可思議的。“他幾乎什麼辦法都想盡了,他喝過老鴰爪子湯,往鼻頭上塗過老鼠屎”,鼻子依然故我。後來,他從朋友處得到來自震旦,也就是我們中國的治長鼻的一個偏方,而且簡單易行,就是“先用熱水燙燙鼻子,然後再讓人用腳在鼻子上麵踩”。

中世紀的日本人,對於中國的尊崇,怕比我們現在一些作家,對於西方文學的膜拜供奉尤甚。盡管日本的某些人現在很看不起中國,若到東鄰扶桑走一走,卻無處不見中國文化的痕跡。甚至我們這裏早不穿的屐,還在日本人的腳下踩著。說來慚愧,茶,本是我們中國的象征,而茶道,卻成了日本的特色文化;豆腐,是漢代淮南王發明的,可現在,中國人卻組團到日本學習做豆腐。由此可見人家向你學習借鑒的地道,和把你的東西融化吸收的努力。不像我們這裏,囫圇吞棗,學而不化,胸毛貼得倒挺有男人氣,可是,一雙手伸出來如雞爪;一對腿露出來似麻稈;一篇篇作品發表出來,總給人一種來曆不明之感,就令人不敢恭維了。

禪智內供的長鼻子,經這偏方一治,果然變短了。但是,這種如釋重負的舒暢心情,並沒有持續幾天,短了許多的鼻子,使看慣了他長鼻子的僧侶們,倒覺得格外地刺眼和滑稽了。“有位武士到池尾寺來辦事兒,他臉上擺出一副比以前更覺得好笑的神色,連話都不正經說,隻是死死地盯著內供的(當然是縮回去的)鼻子。豈但如此,過去曾失手讓內供的鼻子杵到粥裏去的那個中童子,在講經堂外麵和內供擦身而過的時候,起先還低著頭憋著笑,後來大概是終於憋不住了,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派活兒給雜役僧徒的時候,他們當麵還畢恭畢敬地聽著,但隻要他一掉過身去,就偷偷笑起來”,“鼻子短了,反倒叫內供後悔不迭”。

讀芥川先生的小說至此,我悟到,無論是他筆下的禪智內供的鼻子,還是果戈理筆下的柯瓦遼夫的鼻子,是什麼樣子,就該什麼樣子,那才是最好的,最自然的,結局因而也必定是最完美的。正因為如此,肚皮空空,不必裝出學富五車的樣子;胸無點墨,最好少去指點江山信口雌凡黃;稍有成績,也用不著做出外國人認可的大師狀;拿了綠卡,也無須做假洋鬼子嚇唬中國老鄉……毛澤東雲: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話說得厲害,但不是沒有道理,於是,便有這兩篇《鼻子》小說最自然不過的結尾。

那個“以五品文官的身份滿處亂闖,惹起了滿城風雨的鼻子,仿佛壓根兒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似的,忽然又在老地方,就是在柯瓦遼夫少校的兩頰之間出現了”;當“寺院裏的銀杏樹和七葉樹一夜之間掉光了葉子,庭園明亮得猶如鋪滿了黃金”的那個早晨,內供也突然發現自己的鼻子又跟過去一樣長了。於是,柯瓦遼夫坐到了理發師伊雅柯夫列維奇的椅子上,照舊任他拉著鼻子給自己刮臉;那個和尚“在黎明的秋風中晃蕩著長鼻子”,“不知怎地心情又爽朗起來”。

真是讓我們為這兩隻鼻子回複本來的麵目,衷心祝福!

也許,做人,做文章,做一切事情,都應該保持這樣的本色狀態,去偽飾,少裝蒜,戒浮躁,忌狂妄,不矯揉,更不做作,那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但是,對如今還在招搖過市的鼻子,何時能夠恢複其正常功能,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且等著慢慢看他們的表演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