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錢謙益躍躍欲試,與史可法等人,本來是一心擁戴潞王的,結果,福王立,也就是史稱之為南明的短命王朝。雖然在崇禎朝時為禮部侍郎的他,順理成章地為小朝廷的禮部尚書,但無立王之功,不免有些失落,甚至還有些忐忑。其實,這不正好,寫你的詩得了,戀你的愛得了,何必在南京患得患失,不可終日?不,人來瘋的病,使得他很難激流勇退,還在漩渦中愈陷愈深。名隸於東林,怪了。前一年,崇禎自縊自視清流的他,一反常態,竟然去諂事馬士英,居然去推介阮大铖,成了一個“進退失據”,匪夷所思的人物。所以,順治二年,豫親王多鐸大軍南下,他率先迎降,也就不奇的消息傳到南方,柳如是曾勸他以死殉國,可到了跳湖的時候,他嫌水涼,便不想做烈士了。那時不死,現在,就更得求生了。
問題是得給自己找個台階下。由錢謙益和王鐸擬稿,趙之龍簽署的《降清文》中,虧他們琢磨出了這樣一句遮醜的名言:“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誌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所有投降派都會為自己的墮落,想出些好說詞,但文人的本事,就在於能把一件極肮髒的行為,說得不但動聽,而且理直氣壯,這也是曆史要唾棄這種敗類的緣故了。
話說回來,盡管乾隆批判他“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其實,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名與實之不符,人與文之相悖,在文學史上,錢謙益隻能算是小而焉之的人物。何況,陳寅恪文章裏,提到他辭掉清朝的史官高職,回到家鄉後,還是搞了一些秘密的抗清活動,所以,後來人讀他的詩,至少不至於那麼惡心。這首《吳門春送李生還長幹》,顯然是他曆經一番反思以後的心聲。李生要到長幹去了,他從家鄉常熟來到吳縣為他餞行,能不對記憶中的煙雨金陵,生出唏噓感傷的詩情嗎?
但有些心已死定的鐵杆漢奸,就不在此例了。譬如,以“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來說,若將這首詩的作者名字隱去,讓一個不太了解曆史的青年人看,相信他會從詩句中感到一個革命者視死如歸的勇氣。但是,要是告訴他,這是大漢奸汪精衛的作品,恐怕馬上覺得這首詩變味了。
汪精衛的《雙照樓詩集》,其中不乏這類激越昂揚的詩篇,但他這個人被曆史唾棄了以後,他的哪怕是再漂亮的文字,也隨著他一塊兒被“糞土”了。這部詩集,不知為何至今沒有人倒騰出來賺錢,倒是文化漢奸周作人的書,卻變著法兒地一出再出,一些不遺餘力的鼓吹者,也變著法兒為其洗脫漢奸的罪名,實在令人費解。固然,因人廢文,不妥,同樣,因文而置此人一生的假惡醜於不顧,也是很不妥的。
乾隆批錢這件事,告訴我們,有多少醜,就有多少後人的話柄。一些人硬要給醜惡的事實,塗上美麗的色彩,我想,曆史是不會買賬的。